×

夏又米维密圈作品 网红夏又米

瓜妹 瓜妹 发表于2023-10-24 20:30:10 浏览289 评论0

抢沙发发表评论

  第1页 :基本信息

  

  书名:唯有你夏又米维密圈作品,不可辜负

  出版社:花山文艺出版社

  作者:爱喝水

  内容简介:

  “为什么不成熟又不负责任的大人要生孩子呢?”

  “也许因为,他们生下夏又米维密圈作品我们的时候,并不知道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吧。”

  岳朝歌和盛原野相遇时,并不知道,原来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。

  那个时候,盛原野只知道她是学校里面臭名昭著的差生。

  岳朝歌呢,也只知道盛原野是人人称赞的优质学霸,清冷帅气的天之骄子。

  后来两个人相熟,盛原野知道岳朝歌不快乐,知道她母亲只想利用女儿出人头地。

  岳朝歌也知道盛原野虽然出生高贵,却只能跟着精神病的母亲避居小城。

  原来他们是一类人,他默默想着保护她,她默默想着不离开。

  再后来呢?

  盛原野父亲肮脏的秘密揭开,岳朝歌被利欲熏心的母亲送给导演潜规则。

  盛原野离家出走,岳朝歌错手伤人。盛原野揽下所有的罪名,保护了岳朝歌

  岳朝歌却没有做到不离开…………

  十年后,两人相逢,岳朝歌还是爱着盛原野的岳朝歌,

  盛原野却不再是之前的盛原野了…………

  作者简介:

  爱喝水

  真名王颖,晋江当红写手,青春文学新生代知名作家,著有多部畅销小说,其短篇小说长在多部畅销杂志发表。

  已出版长篇作品:《如果萌,请深萌》《万年女配》《恋爱之城》《一见你就笑》《三生不幸遇“贱”你》

  书摘正文:

  卷一 十六岁·那一抹翩然少年蓝

  Chapter 01 少女偶像吊车尾

  不知道为什么,我跟他认识才两个多月,可他讲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相信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窗户后的条纹窗帘敞开着,透过玻璃望进去,他静坐在书桌旁,微弯着腰,笼罩在台灯柔黄的光柱下,正读一本书。修长的手指扶着书脊,慢慢翻动书页,眼睛跟随书中一行行的字,略略移动。那一定是本好书,他看得专注又投入。

  使力支起身子,我趴在窗台沿儿上,抬手敲了敲玻璃窗。他听见声音,转头看了我一眼,放下书走过来拉开窗户。他没和我说一句话,也没有任何表情,沉默地走回拿起书,换坐到桌旁的单人床,继续看起来。

  带笑的谢谢停在嘴边,我望着他的背影乖乖收声,先将粉红书包轻轻地搁到木地板上,然后小心翼翼地翻进房间。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,以免打扰到沉浸在书海里的他。

  抱起书包坐到他刚才的位置,穿着短裙的我感受到他残留的温度,不自觉地扯扯裙角。作业本和课堂笔记静静地躺在老位置,我翻出崭新的书本,将书包放到脚边,起身时故意放慢动作,偷偷瞄向他。

  第2页 :Chapter 01 少女偶像吊车尾

  和其他十六岁的男生不大一样,他显得格外老成和沉静,不是长相,是性格。在学校里从不主动与人说话,课堂内外也不是个积极的表现分子。我第一次注意到他,是他期中考试一鸣惊人,拿到全年级第一。

  当然,这也引起了别的同学对他的关注,其中女生占绝大多数。谁也没发现,他原来长得还很好看。五官俊秀,皮肤白皙,偏清瘦的体型,干干净净的样子,特别配他内向稳重的性格。

  他似乎察觉到我在偷看,抬眼与我对视,瞳眸中不现一丝波澜,却黑得深幽如渊。我慌忙收回视线,翻开他工整的笔记,又翻开自己要么空白几页,要么几页鬼画符的笔记,埋头苦抄。

  想到抄完笔记,还要抄作业,我习惯性地开始犯困。托着一学习就变重的脑袋,打个哈欠抬起头,无意间扫到小书架上,放了一盒玻璃纸包装的抹茶蛋糕。

  盒身上印有一棵大树,听说是家很有名的蛋糕店,常常需要排队。我从来没有吃过,好想吃啊!

  “是你妈妈给你买的蛋糕吗?”嘴馋地咽下口水,我问。

  他头也不抬:“别人送的。”

  实在忍不住了,我今天一天只吃过两个苹果。吃三口,不,一口蛋糕应该不会发胖。而且抹茶口味的,卡路里要低一些。

  双手合十对向他,我怯怯地问:“能让我尝尝吗?我只尝一口。”

  他合书起身,走到一整面墙的书架旁,将书插回原位,走过来拎起蛋糕盒,放到我面前。然后抽走他自己的笔记本,从我粉色笔袋里拿出一支荧光笔,坐回床头,边翻看着,边勾勾画画。

  迫不及待打开包装盒,抹茶蛋糕散发出独特的清香味道,我不禁深吸口气,甜味好像在全身上下扩散开来。脑中愕然跃出我妈那张气急败坏的脸,我不禁打个激灵,紧盯蛋糕抬手挥去阴影,用叉子剜下一小块蛋糕,放进嘴里。

  嗯,就是这个味道!幸福到快要飞起来的味道!

  一下子仿佛生命都圆满了,我傻呵呵笑着,细细品尝着,抱怨似的对他唠叨:“你知道吗,我妈不准我吃甜食,说我这个年纪最容易发胖,必须要控制饮食。发胖了,上镜会不好看。不好看,会没人找我拍电视拍广告。没有工作,就没有收入。没有收入,我会变成一个没有用的死胖子。”

  “你已经吃第五口了。”

  “啊!”

  低头一看手里的蛋糕,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小口。干脆全塞进嘴里,连盒底沾到的奶油也没有放过,我心满意足地擦擦嘴,安慰自己:“大不了明天、后天都不吃东西。呀,你快帮我闻闻,我嘴里是不是全是抹茶味,要是被我妈发现,她会骂死我的!”

  崇尚铁腕政策的我妈,不仅会罚我不准吃东西,而且很有可能大半夜拉着我出去跑圈,消耗掉吃进肚子里的所有热量。

  心急地张大嘴凑近他,笔记本被他适时举起挡在中间,只露出我和他的眼睛,近在咫尺。他的眼睛真的好黑,睫毛也好长,唯独里面像少了点儿我们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,又多了点儿我们这个年纪不懂的东西。

  我盯着他的眼睛发呆。他用荧光笔推开我的额头,递来笔记本,说:“你只需要熟记我标注过的重点内容。”

  工作量减半,我老老实实地听话照办,眼皮又打起架,脑袋一重,磕到本子里再抬不起来,我叫苦连天:“怎么办?下个星期就期末考试了,我什么都不会啊!我妈和公司为什么要把我包装成品学兼优的明星资优生呢?没有时间上课看书,怎么可能学习好!我又不是学霸!更不是天才!”

  “你会背台词吗?”他忽而开口。

  我弹起来,点点头:“会啊,背台词我最拿手。”

  “把我画的重点一字不漏背下来,应付期末考试应该没问题。”

  “太好啦!”

  我干劲十足地挥舞拳头,抄起笔记再也不觉得困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跟他认识才两个多月,可他讲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相信。

  他叫盛原野,我的同班同学。

  我不喜欢这种被人试图窥探内心的感觉,用笔推开她,要求她抄写重点,不想被她看见我的确心里有了一丝波动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晚上十一点零七分,她来得比平时晚了一些。

  十几度的气温,只穿牛仔夹克和过膝短裙,她难道不觉得冷吗?裙子太短,我在她翻进来时,故意先转了身。她第一次爬楼敲我房间的窗户,大约是期中考试之后的某天,化着难看的浓妆,头发卷成了波浪。

  推开窗户,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,好险,你再不开窗,我就要摔下去了。

  太过于成熟的装扮,我一时没有认出她是谁,但很快想起来她好像和我同班,也是个少女偶像。我很少看电视,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红,不过上学途中经过的公交站台,不断出现她的巨幅广告,应该能说明问题。

  她说她住在旁边的别墅,偶然发现我们是邻居。还想继续说什么,我打断她,问她有什么事。她低头踌躇片刻,问我,以后可不可以让她来抄抄作业和笔记。

  我第一反应是拒绝,因为没有必须答应她的理由。但她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,自顾自又告诉我,她有很多演艺工作要做,没有时间上课,但又不想放弃学业。她知道我期中考试得了第一,觉得我很厉害,希望我能团结友爱,带着她共同进步。她还保证不打扰我学习,晚上十点前不会出现。

  如果我早知道她是个童星出身的演员,当时一定不会被她说话间眼里泛出的泪光所欺骗而变得犹豫。只慢了几秒钟,她就单方面认定,我已经与她达成共识,像只松鼠一样又翻出我的房间。

  之后每隔几天她就会敲响我房间的玻璃窗,不早于十点,也不晚于十一点。有时化着浓妆,有时素颜,但面带倦容。她常常像睡不够,抄不到三道题便哈欠连天,为提神开始和我闲聊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说不完的话,却连一个简单的三角函数公式都记不住,还要怪我解题时步骤太少,完全看不懂。

  其实,我可以写得更简单,也可以不做任何课堂笔记,自己也想不通,为什么在莫名其妙答应她的要求后,会把作业写得更完整,上课会和别的同学一起抄笔记。

  可能是因为她的执着吧。我看得出她根本不明白自己在抄什么,抄到打瞌睡又猛然惊醒,继续做着在我看来完全无用的事,还固执地坚持到现在。

  就如她第一次是爬窗进来的,以后的每一次都固执地采用同样的方法,好像不知道有“门”这种东西的存在。两层楼的高度不算矮,尤其对一个不超过一米六五的女生来说。我曾站在院子里观察过她爬楼的线路,以她的身高撑在窗台上脚会悬空,所以每到十点,我会分心注意窗外的动静。因为,我也不想她哪天真摔死在我家楼下。

  “是你妈妈给你买的蛋糕吗?”

  我早注意到她已经走神到书架上的抹茶蛋糕上,偷舔嘴唇,一副馋鬼的样子。盯着从她进屋后,就没翻动过的书页,我说:“别人送的。”

  班长说放学有事请我留下,等人走光后,拿出这盒蛋糕。她告诉我,这是她排了两个小时队,特意买给我的。我不喜欢吃甜食,不明白她为什么问也不问,要花两个小时买我不喜欢吃的蛋糕。我正困扰,班长就放下蛋糕,走出教室。我出门之际,又折回教室拿起蛋糕,想的是也许有一个人会喜欢。果然,她明明说只吃一口,又不停唠叨长胖的后果,蛋糕却一块接着一块送进嘴里。

  女生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,可以一边口是心非,一边又做着自己真正想做的事。

  “我会变成一个没有用的死胖子。”

  坦白讲,她并不胖,甚至我觉得偏瘦,只是脸有些婴儿肥。不化妆显得更小,并不像个十六岁的女孩。比起超龄的浓妆艳抹,她今天的样子更适合她,干净利落的马尾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大眼睛。

  也许是因为爱说话,连带她的眼睛也像会说话,四目相对的时候,轻而易举就能解读出她的情绪。比如此刻,她近在眼前,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努力想看穿我。

  我不喜欢这种被人试图窥探内心的感觉,用笔推开她,要求她抄写重点,不想被她看见我的确心里有了一丝波动。

  如我所料,对学习她并没有太多耐心,面对期末考试更是全无把握。听她说话也知道她不笨,我有信心,只要能死记硬背下我归纳的重点,她可以轻松通过期末考试。只是意外,她没有提出异议,不带疑虑地接受我的建议。

  为什么?我猜不透。如突然敲响我房间玻璃窗,毫无预期闯进我生活里的她一样,我也猜不透。

  她叫岳朝歌,我的同班同学。

  我时常想,如果我爸不离开我们,我妈也许不会走火入魔,非要向我抛妻弃女的老爸证明点儿什么似的,变本加厉地对我高标准、严要求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我严重怀疑,自己长期身患嗜睡症,以及伴有起床痴呆的并发症。

  面对镜子里面这个顶着一头乱发、眼圈青黑、满嘴牙膏泡的女生,我迷迷瞪瞪,手里的刷牙杯推来推去半天,也没把水送进嘴里。

  “岳朝歌,你胖了半斤!”

  背后响起我妈的惊声尖叫,我吓得半杯水全泼到镜子上。镜子里的自己花了,我也彻底惊醒了。我妈蹲在电子秤旁边,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

  “死丫头,你昨晚上是不是偷吃东西了?”

  胡乱洗把脸,我慢条斯理地走下电子秤,对她摇摇头,走出卫生间。

  “你胖了半斤,胖了半斤知不知道?”

  我妈在后面追着我骂,我回身往肚子上一指:“我还没有上大号,上完大号就瘦回来了。”

  “你一天吃那点儿东西能一次拉半斤!你别蒙我,昨晚上是不是在隔壁小子家里吃了什么?”

  我一直觉得我妈是自带雷达的人类奇迹,什么也瞒不住她。对我爬墙去盛原野家的事,她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毕竟在花钱把我送进重点高中,学历和她持平之后,对我的学习她也无能为力。

  工作间隙,我手捧课本,听随行家教讲课,那都是做给平面媒体看的面子工程。周边环境嘈杂,学得进去才有鬼。不过我妈只知其一,以为优等生盛原野给我辅导,不知其二,我主要是去抄他作业的。

  坐到餐桌旁,面对一盒无糖原味酸奶和一根香蕉,意犹未尽地想到昨晚的抹茶蛋糕,我一点儿也不开心:“妈,你也知道我一天才吃那么点儿东西,为什么还要把我当小猴子喂啊?”

  她拿着通告表坐到我对面,自己吃肉包子,看都懒得看我:“宽屏电视,宽屏荧幕,你要不想自己上镜变成肥猪,最好比猴子吃得还少。”

  “妈,你看看。”我很努力地提气挺胸,“我正值发育期,应该多吃肉,不然会变‘飞机场’。再说,现在圈里也不流行平胸。”

  “不要紧,找个暑假带你去韩国隆一隆,大小随你选,顺便把脸也整整,到时候就说出国游学充电。”

  说得真轻巧,我再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,于是啃香蕉不想和她友好对话。

  “今儿下半天的课别上了,早些回公司化妆,晚上有个首映式。还有,下周不是放寒假了吗,我给你接了部新戏,去外地拍。”我妈一项项核查着我的日程安排,交代道。

  “不去,一共两个镜头一句台词的客串,我去凑什么热闹。下周期末考试,我要好好复习。耽误我冲刺,门门挂科,打经纪公司的脸,你负责?”我知道,凡事扯到公司和我的工作,我妈肯定没辙。

  “好好好,随便你。隔壁那小子不是帮你补习了两个多月,总该有点儿成效吧。”我妈站起来,隔着桌子夺过我的半根香蕉,“别吃了,今天早餐减半,中午也不准吃饭,那半斤减下来再说。”

  “妈,你对我太残忍了!”我抢先救下即将失守的酸奶,一拍桌子站起来。

  我妈笑:“不对你残忍,用不了多久,你也会被残忍地淘汰出这个圈子。”

  不得不承认,我妈笑起来风韵犹存。她年轻时能歌善舞,是她家乡文工团的台柱子。后来遇到去采风的我爸,两人一见钟情,她义无反顾地跟随我爸来到这座大城市。十月怀胎生下我,令她梦想重燃,将成为万众瞩目的巨星的接力棒,自作主张地传递给了我。

  我时常想,如果我爸不离开我们,我妈也许不会走火入魔,非要向我抛妻弃女的老爸证明点儿什么似的,变本加厉地对我高标准、严要求。

  她给我生命,我替她延续梦想,合情合理。

  “我去上学啦!”钩起书包,我笑嘻嘻地与我妈道别,走到门口回头,“妈,他叫盛原野,不叫隔壁那小子。”

  “知道,知道!把出门三件套给我戴好,一样都不准少!”

  “遵命,母亲大人!”

  背对她挥挥手,我站在玄关从书包里掏出口罩、墨镜、棒球帽,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,打开门,迎接新的一天。

  离上学时间还早,我走出两步又兴冲冲折回来,躲到盛原野家的大门外,心血来潮,准备给他一个惊喜。不一会儿,他家院子里响起开门声,听见他跟他妈说再见,还嘱咐了两句什么,片刻后大门被拉开。

  我嗖一下,跳到他面前:“站住!打劫!财色兼收!”

  在没认识她以前,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没劲的人。她又将头埋进书包,找出一把卡通造型的指甲刀。我不由得朝她书包里瞄了瞄,女生的书包是机器猫的百宝袋吗?什么东西都有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岳朝歌像个拙劣的小毛贼,全副武装突然出现在我眼前,大喊了句什么。我顿住步子,下意识地回头,还好母亲已经关门进屋。

  她可能以为我真被吓到,兴致高昂地继续她的游戏:“先劫财,还是先劫色,你选一个。”

  一大清早,没有人会像她一样,拿无聊当有趣。我没说话,直接绕过她。

  “喂,盛原野,配合一下嘛,你可真没劲。”她扫兴地嘟囔着跟上来,摘掉口罩眼镜,连同手里的酸奶塞进帽子里,全部递给我,“帮我拿着,谢谢。”

  取下手腕上的黑色橡皮筋,两手拢起长发,微微低头,她神奇地三两下扎好一个马尾,而后迎着阳光对我露出笑容。她笑起来总是把嘴巴张得很开,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,眼睛眯成下弦月,显得特别快乐,没有烦恼。

  这样的笑容,我从没在我母亲脸上看到过。即使她端详父亲的照片,也只会在出神时微扬起嘴角,随即收敛,紧抿双唇,像触犯禁忌,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。

  我在岳朝歌爽朗的笑容里,怔了会儿,加快脚步,随口道:“没有人会拿着酸奶打劫。”

  “嗯?你说什么?”她很快明白,从帽子里拿出酸奶高举到我面前,不满地说,“盛原野,这可是我一天的口粮,我都这么穷了,能不打劫你吗?”

  一天只喝一盒酸奶,她应该是只猫变的吧。

  第3页 :Chapter 01 少女偶像吊车尾(2)

  “啊,真好!好久没有准时上学了!”她张开双臂,深吸口气,仿佛空气里也有会令她开心的分子,又咧开嘴笑,“今天应该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去上学吧,我都不知道该坐哪趟公交车。”

  “21路。”我说。

  她点点头,像想到什么,问:“对了,学校那么远,你为什么不住校?”

 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母亲需要人照顾,而且她爬窗户来找我,是个聪明的选择,因为我母亲并不喜欢陌生人出现在家里。

  我略作思考,骗她道:“因为我不习惯住宿舍。”

  “嗯,我猜也是。”她当真了,忽地停下脚步,拉我与她面对面,认真地对我说,“盛原野,你太内向了,应该学着改变自己,变开朗一点儿,多交些朋友。等以后考上大学,早晚也是要过集体生活的。”

  我不置可否,侧身拉开与她的距离,率先走在前面。一个人的寂寞,我大多数时候觉得是种享受,不需要交朋友来打破我生活的平衡。我也不是她,天生不会开怀大笑,更不会主动去触碰一个异性。

  “唉,和你聊天好难!你怎么对什么话题都不热衷。”她追上我,仰头睁大眼睛,仔细瞧着我,“你房间里有那么多书,你都看完了吗?总该有些你感兴趣的话题吧,我可以和你聊啊,虽然我可能什么都不懂,可我愿意听你讲。”

  没错,我喜欢读书,书可以让我暂时忘记现实,走进另外一个世界。在那个世界里,我不用活得小心翼翼,不用为每说一句话而思考,不用担心说错话必须承担的后果。只有读书能让我彻底放松,但是我不会和她分享,所以我对她说:“我确实没有感兴趣的话题。”

  “不可能!”她坚决否认,像发誓般道,“我一定会找到的!”

  随便你,与我无关。

  上学上班的早高峰还没有到,21路很空。岳朝歌一上车就蹿到最后一排坐好,朝我招手。我刷了两次卡,站在前车的位置,并没有选择和她坐在一起。公车重新发动,岳朝歌摇摇晃晃地走过来,拉住吊环和我并排而站。

  “有位置,你为什么不坐?”她蛮不高兴地嘟嘴问,大概也知道我不会回答,立刻起劲地猜测,“怕睡着了,坐过站吧?嘿嘿,我有一项绝活,站着也能睡着,要不要表演给你看?”

  说着她已经垂下眼皮。我不怀疑她贪睡的本事,无甚兴趣地说:“坐过站,我不会叫你。”

  她倏地睁开眼,掰起四根手指:“这是你今天对我讲的第四句话,破十的话,我请你喝可乐。哎呀!指甲油忘记擦掉了!”

  她低呼着,又自作主张拉我坐到最后一排,脱下书包塞给我,几乎是埋头在我怀里,翻她的书包找什么东西。她发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,可能是花香,也可能是水果香。我转过脸,也不能阻挡香味钻进我的鼻子。

  “还好,还好,找到啦。”

  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握在手里,她又摸出纸巾,打开瓶盖,在纸巾上倒出刺鼻的透明液体,一点点擦去涂的黑色指甲油。

  我以为她喜欢粉色,因为她的很多东西,包括我怀里的书包都是粉色。但黑色似乎更适合她略显反骨的性格。有一次,不知道她天马行空聊到什么,忽然问我,我喜欢什么颜色。我当时一愣,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也觉得它没有意义。色彩产生的原理,不过是不同波长的光作用于人的视觉器官而已。客观存在的事物,没必要主观评价喜恶。

  所以我给她的回答是,没有。她的反应是失望的一声,没劲。

  在没认识她以前,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没劲的人。她又将头埋进书包,找出一把卡通造型的指甲刀。我不由得朝她书包里瞄了瞄,女生的书包是机器猫的百宝袋吗?什么东西都有。

  我呢,一方面是花大钱入校的差生,谁都知道是来混毕业的,一方面又来自表面光鲜亮丽,实则鱼龙混杂的娱乐圈,被很多人戴着有色眼镜评头论足。显而易见,我属于这所学校的异类,换句话说,我没有朋友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“你在看什么?”

  发现他偷看我书包,被我抓个正着,盛原野倒像没事人一样挪开视线,望向窗外。

  我拿回书包,自己也看了看,没什么特别,好奇地问:“你是想找什么吗?”顿时玩笑心起,摆出一脸坏笑,接着问,“你是不是想找找,看有没有男生送给我的情书?你恐怕要失望了,我到目前为止没有收到过一份情书。”她凑近他,放低声音,“不过,我倒是收到过变态粉丝送的变态礼物。嘿嘿,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变态礼物?”

  他终于转回头,奇怪地看着我。我冲他眨眨眼,传递的信息全是,你问我呀,你问我呀…………他居然视而不见,掏出手机浏览起新闻来。

  “那个,请问你是岳朝歌吗?”

  前排初中生模样的女生忽然回过头,举着手机,不确定地问。我一下乐开了花,热络地对她说:“你也觉得我像岳朝歌吗?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她,看来我真的长了张明星脸。”

  “你不是呀,害我以为遇见明星。”她失落地撇撇嘴,嘀咕着转回身。

  我贴到她耳后,笑着提出建议:“反正我长得像她,不如咱们合个照,你可以用来骗你同学哦。”

  她没理我,拿起书包走到远离我的位置坐下,嘴里小声溢出一句有病,我听得捂住嘴,笑得停不下来。串串姐教我的反骚扰方法果然有效,立竿见影。

  笑够了,我继续紧追盛原野不放,诱惑他道:“猜一下嘛,是样很变态的礼物,猜中我请你喝两瓶可乐。”

  他眼不离手机,不冷不热地说:“没兴趣。”

  “那我也要告诉你。”抬手挡在嘴边,我一压再压音量,“他送了我一条穿过的男式内裤,上面还有——”

  “岳朝歌!”他陡然变得严厉,放下手机瞪我。

  我假装看不见,满怀好奇又神秘兮兮地问向他:“如果你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那啥了,会不会觉得难为情,是不是因为晚上做了春梦?梦见什么?”

  从来不露声色的盛原野害臊起来是什么样子呢?会不会脸红,会不会发脾气,肯定会黑着脸冲进卫生间洗澡,洗内裤床单,第一时间毁灭证据。

  “你——”

  “梦见我?”不等他把话说完,我故意指自己鼻子,惊讶地问。

  “你以后可以不用来我家了。”他恢复平静,淡淡地道。

  “好小气呀,开个玩笑嘛!”我拿出酸奶,讨好地递向他,“这是安慰奖,请你喝。我很有诚意的,一天的口粮全给你了。”

  他不再理睬,侧过身,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读起来。我厚着脸皮,抻长脖子张望了下,密密麻麻全是英文。算啦,不问了,双手紧紧环抱书包,脑袋靠在窗户上打起瞌睡。我相信,盛原野是不会让我坐过站的。

  蹑手蹑脚地推开教室后门,我猫着腰跨到课桌坐好。全校唯一一间不锁后门的教室,就是我们高一(3)班。因为我太经常迟到,影响正常的课堂秩序,所以学校特批我可以不用打报告从前门进,留出后门作为我的专用通道。也因此我不是全班最高的学生,却被安排在最靠后门的位置,专人专座,连个同桌也没有。

  讲台上的化学老师,滔滔不绝地分析着氨水的主要成分,原来都已经上到第二节课了。起个大早,赶个晚集,全怪盛原野没叫醒我,害我坐过站打车来学校。他这一定是打击报复!我趴在课桌上,拿笔狠狠戳向他笔直的后背。他像后脑勺长了眼睛,身子往前一倾,躲过我的暗袭。

  行动失败,我泄了气,在桌子上一趴不起,又睡过去了。半睡半醒间,有人咚咚咚不客气地敲响我的课桌。我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,看清来人是我们班的班长,叫…………叫杜水菲。也许因为是班长,她给人感觉很干练,以后也一定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女强人。

  “岳朝歌,你的作业呢?”

  “哦哦。”我恍惚了好几秒,大脑重启后,腾地起身将书包反手一倒,所有东西散落在桌面上,“你看看哪些是需要交的作业,拿走吧。”

  杜水菲冷着脸,划拨开杂七杂八的物品,抽走作业本,头也不回地走掉。不能怪我态度敷衍,因为所有作业都是一次性抄盛原野的,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该交哪一本。

  满桌子的唇彩、眼影、动物便利贴、安娜苏小镜子、彩虹创可贴、发箍、耳钉…………我都觉得眼花缭乱。

  因为有随手乱扔的习惯,书包一般放在玄关的鞋柜上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囤积了如此多没用的东西。将它们一样一样放回书包,一个短发的女同学忽然凑过来,拿起个唇膏,惊喜地说:“呀,这是最新的渐变色唇膏,最新的韩剧里面女主角就用的这款。真好看!”

  “你喜欢,送你了。”眼皮也没眨一下,我顺口道。

  “哇,太好啦!谢谢你,岳朝歌。”她高兴得直跳,蹦蹦跶跶回原位,又跑过来,贴着我的耳朵讲悄悄话,“杜水菲是嫉妒你,才总跟你过不去,你别放在心上。我就觉得你人很好,一点儿明星架子也没有。”

  我笑着点点头,说知道了。学习成绩不好,不代表女生之间这些事我不懂。她不是真心觉得我人好,是我用唇膏换来的。杜水菲针对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但凡我来学校上课,她会第一个跑来关心我的作业是否完成。为了不让她失望,盛原野家的窗户我愿意天天爬。

  这所重点中学里的学生,要么家里有权有势,优越感十足,要么从小就是成绩拔尖的好孩子,心高气傲。不管哪一种,都有资本有底气。

  我呢,一方面是花大钱入校的差生,谁都知道是来混毕业的,一方面又来自表面光鲜亮丽,实则鱼龙混杂的娱乐圈,被很多人戴着有色眼镜评头论足。显而易见,我属于这所学校的异类,换句话说,我没有朋友。

  所以,我哪怕从上课睡到下课,也没人管我,更不会被老师点名提问。上课铃声就是我的入睡提示音,下课铃声就是我的闹钟。第二觉睡得昏天暗地,我被自己的肚子饿醒,一翻手机快到十二点了,讲台上的老师我不认识,看板书才知道是英语课。

  拿笔捅捅盛原野的后背,我压低声音说:“我请你吃比萨,校门口等你。”不等他回答,就举手站起来,“报告,老师我想上厕所。”

  那老师本来想发火,一看是我,不耐烦地摆摆手:“去吧去吧。”

  我抱起书包,飞快窜出教室。

  在班里,岳朝歌的存在,的确像个异类,她和我一样,都没有朋友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让我理解岳朝歌的行为,可能比读一本晦涩的意识流小说还要难。在我眼里,她的行为既缺乏理性又不符合逻辑。

  点了一桌子各种口味的比萨,她竟然一口也不吃,反而双手托着腮帮子,瞪圆眼睛,不停催我多吃点儿。

  “我妈平时不给我零花钱,就怕我乱买东西吃。我的钱都是自己偷偷攒下来的。你多吃点儿,告诉我是什么味道,好不好吃,我就满足了。”她凑向最近的海鲜比萨,鼻翼翕动,用力闻了闻,满足地弯起嘴角,接着说,“我睡觉的时候,突然想到一个你一定会感兴趣的话题。”

  不要指望我问是什么话题,我不感兴趣。

  “嘿嘿嘿!”她得意扬扬地笑出声,故意放慢语速,一字一顿地再度开口,“你们男生一定会感兴趣的话题,肯定是女生啊!对不对?对不对?”

  她很笃定,眉眼飞扬,像是颇为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而自豪。我倒觉得她的结论太荒谬,至少在熟悉她之前,我认为班里男生和女生没有本质性的区别,都只是萍水之交的同学,仅此而已。

  在班里,岳朝歌的存在,的确像个异类,她和我一样,都没有朋友。

  我是性格使然,主动与同学疏远。一个怕麻烦的人,不会愿意浪费时间在与人交往上。她呢?没有时间吧,或者没有精力去经营一份友谊,睡觉也许才是她最好的朋友。

  “盛原野,你帮我看看。”

  她脱掉宽松的校服外套,里面穿着一件黑色连帽衫,胸前是骷髅头图案,一把利剑自上而下穿插其间。她故意把胸挺得很高,严肃地问我:“你站在一个男生的角度老实回答我,我的胸部是不是有点儿小?”

  “咳咳咳。”

  岳朝歌低估自己了,她是个天才,总能不断刷新我对她荒谬度的认知。我决定停止食用任何食物,以免被她的再一次语不惊人而噎到自己。

  “没关系,你不用考虑我的感受,有什么话直说。”

  她递来一杯果汁,自以为大度地劝说我。喝口果汁,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,真的想给她一个满意回答,以便迅速结束这个荒诞的话题。

  “不小。”

  “你骗人。”她当即拆穿我,“你根本就没有看我胸部一眼,我穿的是A罩杯的内衣。A罩杯你懂吗?咱们班班长杜水菲,少说也有C。你明白了吧,这就是差别。”

  她举的例子不够恰当,我有事无事都不会去注意女生的胸部。杜水菲,或者她岳朝歌,我区分不出来。如果真的要看,嗯,我选择岳朝歌。因为别的女生不会穷追不舍地,逼我面对如此无聊的问题。

  “算了,看你样子也知道你根本不在意。可是,我妈要带我去隆胸,还让我顺便整形。”她拿出一面黑色小镜子左照右照,不顾形象地做着各式鬼脸,嘀咕自语,“整形之后,脸会变僵,做什么表情都不自然,变僵了怎么演戏啊!我妈她真是想一出是一出。”

  “岳朝歌,你喜欢你现在的这份工作吗?”

 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发奇想提出这个问题,等反应过来,已经问出了口。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她的演艺工作产生好奇心。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,无意识地轻拍着小镜子,皱眉思考很久,才点点头:“喜欢吧。从小我妈就带着我参加各种试镜啊、比赛啊。参加完,我妈一定会给我买好吃的。所以我好像也没有抵触过,死活不肯去。一直到现在,我觉得我的生活就是练歌练舞、赶通告、参加商演、背台本拍戏。要是不喜欢,我怎么活下来的。”

  “这是你想要的吗?”我又问。

  “想要什么?想要的生活吗?”她不解,又皱起眉头,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番,面带疑色,“盛原野,你今天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哦,为什么忽然关心起我来了?嘿嘿,难道你暗恋我?你坦白吧,我会好好考虑的。”

  倘若她的眼睛不出卖她自己,没有明白写出她只是在开玩笑,我可能又会被她的唐突推论呛到咳嗽。其实,我是在问我自己。自欺欺人地生活在一个母亲为我和她自己编织的美丽梦境里,循着她的意愿每天按部就班地度过,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?

  我可以选择吗?也许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,所有一切都是注定好的,我别无选择。

  第4页 :Chapter 02 被表白开心吗,是我就不会

  Chapter 02 被表白开心吗,是我就不会

  对啊,我是个演员,擅长伪装,我可以表演快乐,麻痹别人,最终骗过自己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“岳朝歌,你是不是和盛原野在一起?”

  我想,班长杜水菲一定是电影看多了,才会纠结女生小团伙,约我放学后女厕所面谈。此刻,我被她们堵在最后一个隔间里,杜水菲像个大姐头,刚刚派那个短发女生去守厕所门口,以免被闲杂人等打扰我们的“友好”约谈。

  分工明确,布局合理,我是无处可逃了。

  “有人看见你们这两天一起坐车来上学。”站在中间的她向前一步,寒着脸逼近我。

  “是的,顺路,所以坐同一趟公交车。”我退到墙壁站定,很自然地回答。

  她冷冷一笑:“少来!你一个大明星,怎么可能坐公交车上学?”

  “我亲民,接地气呀。”我也笑了,挑眉反问她,“怎么,不行吗?”

 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眼熟的唇膏,嘲讽道:“原来你亲民的方法,就是收买人心啊。还给你,我们可不稀罕堕落女明星用过的东西,脏死了!”

  唇膏被她狠狠摔在我脸上,哐啷掉进便池里。虽然一点儿也不疼,我还是下意识地揉了揉脸。她们似乎很满意我默不作声屈服的表现,尽情地嘲笑起我来,互相发表着各种诸如生活糜烂人尽可夫、假清纯真绿茶、有脸蛋没头脑…………之类极尽所能侮辱我的精彩言论。

  她们以为这样就能打击到我,就真的太小看我岳朝歌了。混在光怪陆离的圈子里,我可听过比这更辱没诬蔑人的话。串串姐说,当真我们就输了。最好的还击是暂时关闭听觉功能,沉默是金。管不了别人的嘴,他们骂他们的,管得住自己,我们该干吗干吗。

  可是我还有厚厚一本课堂笔记要背,要应付期末考试给公司和我妈交差,没时间陪她们干耗。

  “你们笑够了吧,骂爽了吧,满意了吧,我可以走了吗?”

  她们挡着我的去路,我想推开。杜水菲右后方的高个子女生,猝然拿出一把锋利的卡通手工刀,凌空冲我比画了两下,凶神恶煞地叫嚣:“贱人,不准走!”

  如果想恐吓我,请再镇定一点儿,演得像一点儿,可不可以不要手发抖,尾音打战。

  “岳朝歌,我告诉你,离盛原野远一点,你们不是一类人,你不配!”杜水菲眼风斜扫过手工刀,气焰更加张狂,厉声戾气地警告我。

  “班长,你是不是太幼稚了?”我忍不住发笑,难以理解地看着她,“把盛原野当成是天上的神仙吧。你喜欢他,去跟他表白呀,关我什么事。少端着你高高在上的优越感,又来我这儿找存在感。我起早贪黑挣钱的时候,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挥霍着你爸妈的钱逍遥自在呢。我才跟你不是一类人,你不配教训我!”

  “你,岳朝歌,你不要脸!”

  她气急抬手就想招呼我耳光,我一把擒住她的手腕。她身后的女生方寸大乱,直愣愣把手工刀刺过来,条件反射性地,我伸出左手握住锐利的刀锋。

  感觉到刀刃割进手心,疼痛迅速蔓延,我皱了皱眉。鲜血一滴滴沿着我的手腕流下,汇集成一条蜿蜒的小河,很快浸湿我的校服,于手肘处洇染开一片刺目的红色。

  握刀的女生吓得慌忙松开手,大声尖叫着冲出厕所。别的人也都吓傻了,呆呆望着我,听见她的叫声才紧跟其后,冲了出去。杜水菲一脸惨白,从我鲜血直流的手,低头看到地上沾满血迹的手工刀,最后一个踉跄跑出厕所。

  隔间里一瞬安静,静得我仿佛能听见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声音。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涌出的液体,熟悉的腥甜味充斥口腔,我利索地脱下校服紧紧裹好左手,将手工刀扔进马桶,擦掉所有血迹。带血的纸巾扔进马桶,连同手工刀一并冲走,我转身大步离开。

  “岳朝歌!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不要玩叛逆,玩叛逆!不要以为你敢自残很了不起,死丫头!”

  我妈骂骂咧咧地冲进来的时候,串串姐已经帮我把伤口缝好,包扎妥当,我们正窝在沙发里,看管铭渊最新的电影。

  串串姐是和我同经纪公司的艺人,全名叫王串串,比我大十岁,去年才出道。虽然比我资历浅,但我们也算忘年之交,我都是管她叫姐姐。她二十五岁出道的唯一原因,是为了比某位天王巨星红。而所谓的某位巨星,正是现在电影里大飙演技的影帝管铭渊。串串姐说他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,我年纪小,就不告诉我了,怕毁我三观。

  我妈是个势利眼,不喜欢我和完全没有名气的串串姐走得太近。可串串姐对我好,加上她真的很有很有钱,我妈只能忍一忍,再忍一忍。

  “看!”缠纱布的左手献宝似的戳到我妈眼皮子底下,我无视她的怒火,笑嘻嘻地说,“怎么样,串串姐以前是个护士,包扎得很专业吧?”

  “看什么看!”我妈狠狠戳我脑袋,“把手伤成这样,你怎么接工作?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不准再干自残的事儿?”

  躲开她的一阳指,我反驳道:“我又不是靠手接工作!我电话里说了多少遍,这是意外,不是我自己划伤的。”

  我妈连句谢谢都没对串串姐说,当然,串串姐也不屑于我妈的那声谢。她吃着薯片,眼盯电视,完全不搭我们的茬儿。

  最初与串串姐相识,我躲在公司卫生间里割破左手无名指,就是被她偶然发现,冲我破口大骂,又偷偷帮我包扎。后来我们越来越熟识,有一天她问我,为什么要反复割伤自己的无名指。我摸着布满浅浅伤疤的指腹,告诉她,有人说左手无名指的血管直接连到心脏。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好重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所以放放血,看会不会让心脏好受一点儿,不那么重。

  当时她听完一下心疼地抱住我,在我耳边柔声低语——在这个世界上,总有一条除了你之外别人无法走的路,你可以走得很累很辛苦,也可以假装自己很快乐。假装久了,你可能真的会变得快乐。

  对啊,我是个演员,擅长伪装,我可以表演快乐,麻痹别人,最终骗过自己。

  从那以后,我再没有自残,也不再倔起性子跟我妈顶嘴。我笑脸迎人,欣然接受所有工作安排,天天正能量爆棚。周围的人都轻松地舒口气,我好像也真的没那么累了。

  但我还要继续修炼,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并不快乐,一点儿也不快乐。

  “走啦,走啦,回家了,我还要温书复习。”

  和串串姐道别,她叮嘱我要忌嘴,伤口不要沾水。我再次道谢,将染血的校服扔进书包,招呼我妈闪人。从坐进车里,到回家钻进房间,我妈的快嘴一刻也没停过。我实在被她唠叨烦了,换身衣服,找副皮手套戴好,钩起书包又走出家门。不用知会一声,我妈也知道我要去哪儿,除了隔壁,我无处可去。

  手上有伤,爬盛原野家的窗户稍微费了些劲儿,从窗台后冒出头,我习惯性地先观察房间情况。说实话,我是想看看盛原野,他恬静看书的样子好像有魔力,能让人无故心安气定。

  不过今晚,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,他妈妈也在。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妈妈,是个瘦削、气色也欠佳的女人。盛原野和她长得很像,所以她年轻时也一定是位漂亮出众的大美女。

  隔着窗户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,盛原野也背对着我,但从他妈妈严厉的表情和快速张合的嘴唇,可以猜到他们好像在激烈讨论着什么。

  努力竖起耳朵贴近玻璃窗,我试图探听清里面细微的声音。盛原野似乎有超强的感应能力,忽地起身退步来到窗边,干脆利落地背过手拉拢窗帘,不留一丝缝隙。

  世界一分为二,我不禁想,他们在干什么?吵架了吗?

  是的,母亲的衣食无忧,我的锦绣前程,全来自我父亲的无偿给予。我们没有能力和骨气说不,所以应该对他感恩戴德、万分敬仰。

  ——by盛原野

  “妈,你让我考虑考虑。”

  或许是心理作用,我一瞬间感觉,岳朝歌就在外面。我故意侧头思考,眼角余光扫过去,她果然贴在窗户上偷听。我不动声色地站起来,用身体挡住窗外的她,退行到窗边迅速拉好窗帘。

  急于等待我回答的母亲,没有发觉异样。她伸出枯如槁木的手拉着我:“原野,你要明白你父亲是爱我们的,不然他不会专程打电话来,让你寒假过去陪他。”

  在我心里,我父亲是我母亲的执迷不悟,而我,是我母亲用来抓住父亲的救命稻草。父亲是她赖以生存的氧气,我是她生存信仰的砝码。

  我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,平静地说:“妈,如果父亲爱你,应该过去陪他的人是你,不是我。”

  “你在说什么话!”母亲局促地笑了,抽回手整理耳边碎落的长发,“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你父亲。你父亲是个那么完美的人,他不会喜欢我现在这副样子。”

  “他爱你,就不会在乎你是什么样子。”

  帮她把敞开的毛衣外套上的扣子一颗颗扣好,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说出这句话。我看过很多书,很多书里描写的爱情,都是褪去容貌、出身、地位后纯粹的爱与厮守。即使我从没体会过,也知道至少不该是我父亲和我母亲这样天各一方。

  “傻孩子,你不懂。你父亲是个工作狂,每天有很多工作要做,我陪在他身边,他会分神的。他没法安心工作,我们怎么能住这么好的房子,你怎么可能读最好的高中。你一定要好好学习,考上最好的大学,学商出来帮你父亲的忙,替他分忧解难。”

  是的,母亲的衣食无忧,我的锦绣前程,全来自我父亲的无偿给予。我们没有能力和骨气说不,所以应该对他感恩戴德、万分敬仰。但今天,我好想为母亲更多地争取些什么,于是再次不假思索地说:“妈,我希望他能把你接回身边,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陪你。而不是把我们送到几千公里外的这栋大房子里,用每月定期汇入的巨额现金,表达他对你的爱意。他应该知道,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他的关怀和体贴,而不是蚕食你身体的药物。如果他做不到,我可以。我决定留下来照顾你,不回去。”

  “够了,原野!”

  母亲本来力气不大,但发作时力量惊人,我被她突然伸出的双手推坐到床上。见她不受控地颤抖,眼神越见浑浊,我忙道:“妈,我说错了。我答应你,一放假就过去找他。”

  “是你,是你,都是因为生了你!我才得病的!”

  但晚了,靠药物控制的理智被母亲的怒火击碎消亡。她眼里散发出的光异于常人,凌乱而扭曲,手臂剧烈颤抖着指向我,歇斯底里地失声控诉。

  “要不是因为你,你父亲不会把我送到这里来,是你把我们活活拆散了。不管我让你做什么,你都不可以说不,因为这全是你欠我的,你欠我的!”

  母亲开始拿起手边任何可以拿起的东西,不顾一切地向我砸过来。我没有躲,任由她倾砸、痛骂。从很小开始我就领悟到,我不能躲,更不能哭和求饶。静静承受母亲的发泄,当她疏通的管道,才是令她平复的最好方法。

  一本飞来的硬装书书角打中了我的额头。钝痛过后,我感觉到有温热的血顺着眼角流下,来不及擦,母亲已像从噩梦中惊醒奔到我面前,泪水夺眶,不停地问我怎么了。和以往每次一样,她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,见血才能恢复回一位极尽疼爱儿子的母亲。

夏又米维密圈作品 网红夏又米

  什么都不记得也好。不然,儿子身上的一道道伤痕,全是她一次次亲手留下的,这样残忍的事实,让一位被精神疾病折磨数年的母亲如何接受。

  我笑着安慰,说我没事,自己不小心磕到。搀扶起母亲,送她回房间,哄她吃药入睡。陪在她身边,等她气息平缓睡着后,我回到自己房间。

  一进屋,看见紧闭的窗帘,才想起岳朝歌还在外面,或者已经等不及走了吧。

  岳朝歌是个天才,悬在窗台外面也能睡着。我故意用力推开窗户,制造出刺耳杂音,她眼睛霎时睁开,一眨不眨,大大地瞪向我,像块会发呆的木头。

  “哎呀,我睡着了吗?怎么这样都能睡着,我的睡功不知不觉又精进了。”她小声嘟囔着翻进来,见满地杂物,惊讶不已,“盛原野,你真的和你妈吵架了呀?好激烈,像遭了贼一样。”

  我没有解释的必要,更解释不清,避开她,收拾东西。她却猛然凑到我眼底:“你们为什么吵…………盛原野,你的额头在流血!”

  太吵了,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她的嘴。她一愣,拽下我的手,不由分说拉我坐回床边,又自己轻手轻脚地搬椅子坐在我对面。摘下右手的手套,从她的百宝书包里翻出湿纸巾、发夹和创可贴。

  她倾身靠近我,撩起我额前的刘海,举起发夹。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警惕地问:“你干什么?”

  “帮你把刘海固定好,不然挡住额头,怎么给你擦血啊。”她理所当然地回答,将发夹换到左手,狡黠笑着展示给我看,“粉色蝴蝶结的,很漂亮呀!你要是不喜欢,我还有水钻的发箍,要不要我都拿出来,你自己挑?”

  话没说完,粉色蝴蝶结发夹已经从她的左手,变到我的头发上。我想摘掉,她拦住,故作生气地鼓起腮帮,威胁道:“你敢拿下来,我就大声叫唤,把你妈妈吵醒!”

  我心里清楚她不会大喊大叫,但好像觉得累了不想和她争辩,收回手沉默以对,也算是种无声的妥协吧。

  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,小时候不懂得控制自己的言行,被她打伤之后,通常我都选择放任不管,等伤口自行愈合。伤得重一点儿,母亲清醒时,会带我去医院,我必须编出各种理由瞒过追问的医生。再大一些,我渐渐明白,在母亲面前该说什么,不该说什么,加上药物治疗,被母亲打的次数越来越少。

  上一次被她打伤是什么时候,我都记不得了。不需要记得,也不用记得,我现在集中精力回忆的目的,只不过想忽视岳朝歌的存在。

  她离我太近,嘴唇几乎贴着我的脸,胸部也几乎挨着我的肩膀,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浮动,飘进我的鼻腔。我低垂眼帘,落进视线里的又是自己的右手,保持着半握姿态,仿佛她纤细的手腕仍在我掌心之中。

  “盛原野,你又听话,成绩又好,因为什么和你妈妈吵架?”

  岳朝歌帮我小心擦拭着额头,仿佛不经意间开口问。我可以选择继续沉默,也可以找个借口敷衍她。但是她轻柔的语气,好像和她的双手一样,是抚慰伤口的触摸,一个伤口在额头,而另一个伤口在心间。

  我疲累得有点眷恋她的慰藉,不想去思考该如何回答,脱口而出:“她想让我寒假去陪我父亲。我不想去,她身体不好,需要人照顾。”

  有一刹那的后悔,担心她会继续问,为什么我父母会分开?我母亲又为什么身体不好?但她仅仅是慢半拍地哦一声,表示知道了。

  我忽然想看她此刻的神情,随即视线上扬,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、交会、定住。她来到我鬓角的手一顿,别开头闪躲我的注视。我第一次见她眸中闪过一瞬而逝的羞涩,第一次有主动的认知,她也是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,年华如诗,青春洋溢。像她的名字,朝阳般绚烂的一首歌。

  “你自己擦吧,伤口不深,我帮你贴个创可贴。”

  她故作镇定地撕开一片创可贴的外包装纸,我看见表面花里胡哨的颜色有点儿哭笑不得,取下发夹还给她。

  “不用了,我家里有创可贴。”我站起身。

  “撕都撕开了,别浪费啊!”她拉住我,仰起脸,装出可怜的模样,“这可是我找了好久好久才买到的,自己都舍不得用。”

  第5页 :Chapter 02 被表白开心吗,是我就不会(2)

  我对她的话表示怀疑,但还是伸出了手。她开开心心递给我,我才发现她的左手仍戴着手套。注意到我盯着她的左手,她忙放到身后,右手拖椅子坐到书桌旁。虽然有一些奇怪,我却没有问出口,拿起磕破我额头的硬装书坐回床边。她抄作业,我看书,一切又恢复到往常状态。

  “盛原野,抬下头。”

  安静不过几分钟,岳朝歌忽而开口,我没多想便从书中抬眸,一把黑色小镜子被她双手举到我眼前。

  她笑眯眯地从镜子后歪出头:“你现在的样子好萌好有爱啊!像个傲娇的弱兽!”

  萌?有爱?傲娇的弱兽?我听不懂,瞥了眼镜子里面的自己。被发夹压得不再服帖的刘海下面,露出半块彩虹创可贴,脸颊还有未擦净的结痂血迹,除了怪异,还是怪异。

  女生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,太难以理解了。

  思来想去,倒霉的一切根源是盛原野太招烂桃花,殃及无辜的我。杜水菲如果知道他是个极其无趣又没劲的闷葫芦,不知道还会不会喜欢他。也就我岳朝歌,懂得自娱自乐,外加没脸没皮,才能和他相处两个多月,还没腻味厌倦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抱窝似的趴在课桌上,我打了一个长长久久的哈欠,困得睁不开眼。

  昨天晚上从盛原野家回来,我这个重度嗜睡症患者失眠了,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一闭眼,脑海中就不自觉地浮现盛原野与我对视的那双黑眸。

  在昨晚之前,我与他对视过很多次,从来没有读出过他眸中的情绪,不要说喜怒,连一丝波澜都没有。好似盯着的是眼前这个人,又仿佛他什么也没看进眼里,好空好空。可更像看得好远好远,可能是千山万水,也可能是碧洗晴空。

  我觉得太复杂了,一直搞不明白。直到昨天我似乎有了一点儿头绪。他幽幽的眼瞳里,不是毫无情绪的空洞,也不是深邃的辽远不可及,是他故意在掩饰什么,封闭孤立自己,小心防备,根本不给别人看懂他的可能。

  我能看懂,不是因为我聪明,而是因为我也是个善于伪装的人,戴着副欢喜面具,演出人生这场只此一次的大戏。

  可就算是这样孤僻戒备的眼神,向来在他面前没羞没臊的我,居然没出息地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。后来做的事、说的话,统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错乱失态。怎么回事,好丢人!我今天都不敢和他一起来上学,故意睡过头,好吧,是失眠后睡过头。

  从交叠的手臂里探出脑袋,我望向前方盛原野挺直的后背。课间十分钟都用来看书,周围那么吵还看得进去,纹丝不动。他这个人到底是有多爱阅读啊!

  “岳…………岳朝歌。”

  我盯着盛原野的背影舍不得挪开,眼珠子往旁边斜了斜。那个我到现在也没想起名字的短发女同学,畏畏缩缩地站在我课桌侧面,脸上写满“我想逃跑”和“我很害怕”。

  “什么事?”我歪着头问。

  “昨…………昨天对不起。我不是故意把唇膏交给杜水菲的,是那天被她看见,她硬要走的。”

  拜托,我虽然有脸蛋,但我没胸,说明我有点儿脑子。这种马后炮似的辩解之词,我还听得出来是真是假。

  “是杜水菲派你来探听我口气的吧?”

  我朝坐在中间第三排的杜水菲那里望了一眼,她正埋头写着什么。今天一来教室,她难得没管我要作业,上课还时不时心虚地回头偷瞄我。每次被我逮到,我都故意举起戴手套的左手朝她友好地挥一挥,保准吓得她梗着脖子缩回去。伤我的高个女同学今天也请假了。

  我不是什么胸怀宽广的人,但既然她们都对我产生了敬畏之心,我也没有再追着她们不放的必要。

  “你回去告诉咱们班长,昨天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,让她以后少搭理我。大家井水不犯河水,各走各路。你走吧,我要睡觉了。”

  她爱信不信,我把头埋回手臂,继续补觉。

  思来想去,倒霉的一切根源是盛原野太招烂桃花,殃及无辜的我。杜水菲如果知道他是个极其无趣又没劲的闷葫芦,不知道还会不会喜欢他。也就我岳朝歌,懂得自娱自乐,外加没脸没皮,才能和他相处两个多月,还没腻味厌倦。

  猛地坐直,我拿手指戳盛原野的后背,他没回头,后背一靠过来,我就小声控诉:“我那天在你家吃的那块抹茶蛋糕,长起来的半斤肉还没减下去。今天的早餐又被我妈取消了,现在好饿,你要请我吃午饭,弥补我的损失。”

  他默了会儿:“我吃你看的话,免了。”

  “不,我要吃大餐,把自己当猪喂。不过放学以后,你得再陪我跑圈,跑到我累趴下,跑不动为止。”

  他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,慢慢转过身,看向我的左手:“昨天你和杜水菲发生了什么事?”

  不自觉地缩缩手,我满口乱诌:“我偷摸她胸部,想感受感受C罩杯的威力,结果威力无法挡,手上长针眼了。”

  知道我在胡说八道,盛原野没再多问什么,转回身收拾书包,离开教室。哇,他为请我吃饭,竟敢明目张胆地逃课,太隆重其事了!我一定不辜负他的厚望,大吃海吃一顿。

  她走之后,我躺在床上反复思考,得出结论。也许是因为太多时候,我都是独自一人承受伤痛。突然身边多了一个人,给我一点点关怀,我就会将它无限放大,深陷其中。岳朝歌的关怀来得从容自如,我才会瞬间失掉防备,听之任之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如果可以,我真的想把岳朝歌的脑子掰开来研究研究,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特殊构造。

  中午吃得直喊撑,喊罪过,也不愿停下来。现在边拼命跑步,边戴着耳机无所顾忌地大声唱歌,一圈又一圈,从日暮黄昏到繁星如斗。我也想知道,她为什么能时而像只懒散的树熊,随时随地,闭眼就睡。时而又像只太过于活泼的小兔子,有挥洒不完的旺盛精力。

  每当从我面前侧身跑过,她总会高举双手朝我用力挥舞,嘴里唱着什么歌,我只听清“改变自己”四个字。如同我是她台下的观众,她有义务拉动气氛,带我互动。之前,我还可以看书不去注意她的幼稚举动。现在天已经全黑,我依然靠书本忽视她,会显得我很幼稚。

  实际上,我不自觉中更注意的是她戴手套的左手。天性对伤和血的敏感,我很容易猜到她的手应该是受伤了,而且伤得不轻。她宁愿把我当傻瓜骗,也不愿意告诉我真相,是因为她性格倔强。

  和班长有关,自然和我有关,我不必猜也心知肚明。她今天上午不提班长叫杜水菲,我甚至没法把名字和这个头衔对上号。几天前,杜水菲送我一块抹茶蛋糕,当晚进了岳朝歌的肚子,直到今天,她仍对早已消化干净的那块蛋糕耿耿于怀。真是奇怪又可笑的一种恩怨循环。

  额头有些隐隐作痛,我想到中午岳朝歌的质问,为什么要把彩虹创可贴,换成毫无新意的肉色创可贴。私底下,戴她的蝴蝶结发夹、贴彩色创可贴已经是我对她最大限度的忍让。我都想不到,昨晚自己会对她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妥协。

  她走之后,我躺在床上反复思考,得出结论。也许是因为太多时候,我都是独自一人承受伤痛。突然身边多了一个人,给我一点点关怀,我就会将它无限放大,深陷其中。岳朝歌的关怀来得从容自如,我才会瞬间失掉防备,听之任之。

  早晨面对卫生间的镜子,我摸着额头上的彩虹创可贴意外地发了会儿怔,回神后还是将它摘下扔进垃圾桶,改贴上她口中所说,毫无新意的肉色创可贴。

  新意意味着变化,从小我就明白,我的生活是平衡点上的一根羽毛。不可以存在变化,否则会一损俱损,打破现有的一切平和。

  “盛原野,你是在等岳朝歌吗?”

  杜水菲出现在我面前,站在低于我两层的看台上。我大概是中了岳朝歌的魔咒,竟然将目光落到她的胸部。同样穿着宽松校服,杜水菲的胸前曲线明显,而岳朝歌的胸平得和我没什么两样。原来这就是C和A的区别。我不觉得哪种更好看,至少也不觉得岳朝歌的难看。

  “你不想说吗?”

  “嗯?”我转移视线到她脸上,借着球场的灯光看清她明显失落的表情后,点点头,“嗯,我们是邻居。”

  “你不觉得和一个艺人谈恋爱很不现实吗?”

  首先我没有把岳朝歌当成艺人,其次我和岳朝歌并没有在谈恋爱。而我理解的不现实,正好能形容她现在莫名其妙抛给我的问题,所以没有回答的必要。掠过杜水菲,寻找岳朝歌的身影,她跑到我正对面最远处停下来,似乎被几个男生纠缠住了。

  我拿起脚边岳朝歌的粉书包,刚站起来,就被急登上两层台阶、与我面对面的杜水菲拦住。她说:“盛原野,我喜欢你,你能和我交往吗?”

  从期中考之后,我开始频繁收到情书和陌生号码发来的告白短信,有几次也像现在这样,被陌生的女生拦下来。我有且仅有的回答是无视,所以换来的个人评价是冷漠高傲难相处。

  我没有高贵的头颅,也没有一身傲骨,活得实际又扭曲。一面质疑唾弃着父亲,一面又接受他的施舍;一面冷眼旁观母亲的美梦,一面又违心地默默帮她造梦;一面羡慕着同龄人无忧无虑的青春,一面又认为他们愚昧、幼稚、不可理喻。

  也许哪一天熬不住了,我会撕扯开自己的灵魂,步上母亲的后尘。到那时,我会先举起一把锋利的匕首,喂进自己的心脏。

  “盛原野,你能和我交往吗?”

  她用胆怯与畏惧的口吻又重复了一遍,目光闪烁。一定是被我眼里缺少温度的冷光吓到了,看见岳朝歌穿过草坪向我跑过来,我低垂视线,迈步绕开她,说:“不能。”

  从杜水菲那个角度看过来,一定会误以为我们在接吻。表白失败再雪上加霜,够她难过一阵子。不计较归不计较,受伤挨了我妈多少臭骂,我也不能让她舒坦,杀杀她的气焰也好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我妈教导我,和别的女艺人同席吃饭,一定要表现出热爱美食、百无禁忌的样子。然后告诉她们,自己是天生当明星的体质,吃多少也不会胖,减肥节食是什么?完全不知道。装得越随心所欲、云淡风轻,越能体现自己在演艺圈里的价值。背地里,去健身房也好,抠吐也好,疯狂练舞也好,就是再难受,也要把吃的东西驱逐出身体。

  我妈的名言——做艺人没资格吃饱,没资格享受安逸,对自己要求苛刻,才意味着有可能成功。

  “岳朝歌,你给我争点儿气,混出个人样!让你那无情无义的爸爸看看,我一个人也能把你培养成大明星!一天挣的钱,他画一年到头也挣不出来!”

  一想到我妈常在嘴边唠叨的这几句话,我跑得不管多累,也能再坚持几圈。这辈子算我欠我妈的,下辈子可别让我再当她女儿了。做条金鱼吧,小小鱼缸就是我的全世界,7秒就是一次重生。

  调大MP3的音量,我用尽全力奔跑,每经过看台便向盛原野挥挥手,怕他觉得孤独无聊。我不愿让自己的生活冷场,那会有死一般的孤独笼罩,热热闹闹多好,多想每个人都快乐似神仙。

  “你是岳朝歌吗?大明星哟,长得确实挺漂亮。听说明星都特放得开,敢不敢跟我们哥儿几个出去玩玩?”

  身旁冒出来几个男生,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,应该是刚下自习。长得不怎么样,说话痞里痞气,还要做表情耍帅,真不知道打哪里生出来的自信。

  领头的那个说完,轻浮地伸手想搭我的肩膀。我躲开,急停站定,摘下耳机笑着说:“可以啊。只要你们不怕明天被爆上网,你们父母找来学校,去哪儿玩,我无所谓。反正我们做艺人的就怕没有曝光率,你们父母要不要面子,我管不着。”

  话说到一半,我就望见看台上,和盛原野站在一起的杜水菲。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心里有点儿着急,我不耐烦地对挡路的领头道:“喂,玩不起就别废话,赶快回家,好好学习吧。”

  都懒得等他们有反应,我穿过草坪跑向看台,盛原野看见我,也扔下杜水菲,朝我而来。

  我跑得更快,停在他面前,一脸兴奋地问:“班长是不是向你表白啦?有没有觉得我很神奇,这样都能猜到。你答应了吗?答应了吗?”

  他惯有地沉默以对,我又躲在他身前,越过他的肩膀,踮起脚偷偷张望依然留在原地的杜水菲。她一动不动地站着,盯着我们,好痴情不改的感觉。

  我忽然动了邪念,走近盛原野,故意靠近他的脸,偏偏头。他不知道我想干什么,侧身避开,我抓住他的手,踮起脚对他说别动。他居然很听话地没再乱动,制造出一个很好的借位机会,我偷笑着再次凑向他…………

  从杜水菲那个角度看过来,一定会误以为我们在接吻。表白失败再雪上加霜,够她难过一阵子。不计较归不计较,受伤挨了我妈多少臭骂,我也不能让她舒坦,杀杀她的气焰也好。

  可盛原野的脸近在眼前,嘴唇更是近得我只要稍稍抬下巴就能亲上去。薄薄的、嫩嫩的,微抿着,似乎还散发着特别的香味,简直和抹茶蛋糕一样诱人。

  “你的嘴能让我亲亲吗?只亲一下。”

  握紧他的手,我有点儿头晕,不自觉地吐露出心声,满怀期待。唉,盛原野毕竟不是没有思想的抹茶蛋糕,听完我的请求,立刻抽回手拉开距离,把手里的书包推给我,丢下句该回家了,便独自快步走到前面。

  有点儿扫兴,我小跑追上,将一边的耳机强行塞进他耳朵里,高举双臂,摇头摆臀:“来,跟我唱!我可以改变世界,改变自己。改变隔膜,改变小气。要一直努力努力,永不放弃…………”唱唱跳跳地蹦到他面前,大方地拉起他的双手,我又唱起自创的嘻哈饶舌。

  “Yo,Yo,这个世界很大很大,你我很小很小,站得很高很高,也看不到巨人的脚。三角函数摩尔质量化学符号,抱歉我统统不知道。但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少,我知道吃得太多我妈会受不了,所以我得玩了命地向前跑。我还知道你头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,万能的时间大人也不一定能治好。有太多太多太多太多事情我们控制不了,哪怕你很拽、烦躁、不感冒,也请你跟我跟我一起跳。要一直努力努力,永不放弃,才可以,改变世界Come On改变自己…………”

  不指望盛原野能陪着我疯癫,但他好像露出了一点点微笑,比水还淡,比流星消失得还快,却仍被我的火眼金睛捕捉到了。成就感油然而生,完美诠释一个角色,唱一首大红大紫的歌,好像也不及他的笑容,来得可贵,值得珍藏。

  第6页 :Chapter 03我们都是异类,我们都没朋友

  Chapter 03我们都是异类,我们都没朋友

  我反过来站在班主任的对立面,为岳朝歌据理力争,单纯因为我不认同班主任所谓“不是一类人”的说法。大人们通常喜欢简单地,用同一把尺子衡量我们。比成绩,岳朝歌远不如我,不如很多人。可她的自主独立,她超龄的抗压能力,我们谁也比不过她,而这些往往又被大人们忽视,甚至踩在脚下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“原野啊,复习得怎么样了?明天开始期末考试,没问题吧?”

  “挺好。”

  班主任是个有多年教龄的老教师,也是学校的优秀明星教师,带出过很多清华北大的高才生。期中考试之前,她从来没有单独和我说过一句话,我更没有来过她的办公室。期中成绩出来当天,我第一次走进这里,她对我说了很长的一番话,归纳总结不过一句——把成绩保持下去,考上名校没问题。

  当时她让我当班长,或者学委,我拒绝了,理由是我性格内向不适合。从小学起,父亲便把我和母亲安排到外地单独居住。换过七所小学,四所初中,辗转大小城市间,往往来不及认识全班所有的同学,我又要和母亲开始新的生活,适应新的环境。父亲对城市的选择只有一个规律可循,离他越来越远,直到我们来到这座不下雪的南方都市。

  不与人深交,不尝试熟悉,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生存法则。也许明天父亲心血来潮,只需要一通电话,我可能后天醒来的地点就是另一处陌生的家。不,不能说是家,是一个地方,一个我和母亲暂时落脚的地方。

  “我听说最近你和班里的岳朝歌走得很近,前天晚上还有人看见你们在运动场…………打打闹闹。”

  班主任话语里的停顿,很容易推测出她所听到的,远远比“打打闹闹”更难以启齿。前晚岳朝歌的骤然靠近,刹那间划过脑海的闪念,我以为她真的是作风大胆想亲我。还好她语出惊人,及时提醒了我,让我重拾理智。如果她不问,而是直接采取行动,我可能根本躲不开,因为…………我好像总是躲不开她。

  “原野,你应该知道,岳朝歌和咱们班里的同学情况不大一样。说难听点儿,她读高中就是为了混个文凭。你看明天就期末考试了,她今天还没来上课。但你们不同,尤其是你,将来是要考名牌大学的。老师担心你和她走得太近,耽误你的学业。本来她分进我们班,我就不赞成。如果她影响到我学生的正常学习,我会第一时间向学校反映,老师不能让你们被她拖后腿。”

  班主任说得振振有词,但她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。

  “杨老师,岳朝歌不也是你的学生吗?”

  我的善意提醒令班主任大感意外,好像我天经地义应该与她站在同一战线,与岳朝歌划清界限。我平静地注视着班主任,等待她的回答。

  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下几口,一改先前的和颜悦色,严肃地说:“岳朝歌是我的学生,但她的生活中心早已经不放在学业上。她能进我们这所重点高中,出于学校方面的想法,也不是为了把她朝大学生方向培养,更多考虑的是她明星的身份,会给学校带来一定的宣传效应。本来呢,这些话老师不该和你说,老师的目的只是想让你明白,你和她不是一类人,老师非常不想看到,你被她带坏。”

  “我觉得岳朝歌和我没有分别,都是普通的高一学生。她只是没有办法像班里同学一样,保证正常的上课时间,不代表她不想好好学习,也不表示她不想上大学。她其实很聪明,作为她的同学,只要她肯努力,我愿意帮助她。”

夏又米维密圈作品 网红夏又米

  我反过来站在班主任的对立面,为岳朝歌据理力争,单纯因为我不认同班主任所谓“不是一类人”的说法。大人们通常喜欢简单地,用同一把尺子衡量我们。比成绩,岳朝歌远不如我,不如很多人。可她的自主独立,她超龄的抗压能力,我们谁也比不过她,而这些往往又被大人们忽视,甚至踩在脚下。

  “盛原野!”班主任的威信被触击,变得更加严厉,“我是顾及你的感受,所以没有明说。你们现在是早恋,你知道吗?你头脑不清听不进去我的话,那就明天请你家长过来,我和他们当面谈。你走吧,好好准备期末考试,不要再东想西想些不该你想的事。”

  母亲是我的死穴,我屈服的唯一理由,有时候我还是太冲动了。压抑不该也不允许叛逆的心,我对班主任说:“杨老师,我母亲身体不好,不方便出门。我没有和岳朝歌早恋,我也可以向你保证,我的成绩不会掉,会将第一名保持到高三,不辜负你们的希望,考上最好的大学。”

  “你是懂事的好孩子,老师相信你的话。”班主任的口气软下来,“老师建议,你最好还是和她保持距离,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学习上。连续三年保持第一,不是光靠嘴巴说说就能实现的。别太有心理负担,回去吧。”

  “老师再见。”

  我无法准确形容我此刻的心情。不是被班主任冤枉的憋屈,也不是为岳朝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不值。更像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,无形中加诸在身体周围的条条框框,不允许我有任何越界,一旦探出头会被狠狠拍打回来,我懦弱地只能缩在其中做他们想要的模样。我越来越讨厌,这样的自己。

  退出办公室,我低着头手扶门把,静静地站了会儿,吐出之前像随心脏压抑下来的一口气,转过身,意外一怔。岳朝歌背手靠墙站在我对面,同样低垂脑袋,一只脚尖无意识地来回研磨地面。

  我看见她,与此同时她抬起了头。

  盛原野,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,不管你承不承认,我把你当朋友,很珍惜和你的这份友谊,可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。我不在乎老师同学怎么看我,串串姐说这是我们选择做艺人必须付出的代价。我妈也说,连闲言碎语都承受不了,别指望出人头地。但是我在乎他们怎么看你,你人很好,不应该受到错误的质疑和批评,对你不公平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“那个,我昨天放学忘记把课堂笔记带回家。刚才回来取,碰巧看到你跟班主任进了办公室,一时好奇就躲在门口偷听。谢谢你,谢谢你帮我说话。”

  我和盛原野相识两个多月,这是第一次听见他说那么多话,原因仅仅是为我鸣不平。他的话里有对我的赞扬,也有对我的认同,我很感动,原来有个讲义气的朋友的感觉这么好。

  他走近我,低声道:“走吧,不然班主任又该误会了。”

  顺从地点头,我跟上他的脚步,想想又放慢再放慢了一些。刻意拉开距离,好像我们只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两个陌生人。

  所有的误会都是我一人造成的,放任自己追逐等同奢望的友谊,所造成的后果。他们都说我和盛原野不是一类人,可他是哪类人?我又是哪一类?难道我选择了一条不同于别人的生活轨迹,就不配拥有朋友?难道我是被孤单诅咒的倒霉鬼?

  心里画下一个个无解的问号,不知不觉已跟着盛原野乘上回家方向的公交车。车上的人不算多,他站在最后,而我站在了靠前门的位置。我透过稀稀落落的侧影,一眼能望见他——挺直瘦削的肩背,目视前方的眼睛,面无表情的脸,主动与人疏离的气质。

  多想让他侧首看看我,听我告诉他,我这样不加掩饰,平常的打扮,没有人认出来。我真的可以完全像个普通的女高中生,做他的同学,保证不把他带坏。可惜他没有转过一次头,更听不见我心里的话。

  远离繁华地段后,公交车逐渐空出座位,我仍站着,手扶吊环,头埋进臂弯。垂落身侧的手忽地一暖,盛原野毫无征兆地出现,强行拉我来到最后一排坐下。

  不等盛原野说话,我抢先微笑,开口:“我没事,你不用安慰我,比那更难听的话我都听过。串串姐说,我们要做打不死的小强,越骂越勇的女金刚,用骄傲矜贵的生活态度,打所有骂我们的人的脸。”我挺起胸膛,将笑容无限扩大,还抬手拍拍他的肩膀,“从今天开始,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。我混完高中,公司会想办法再让我混个大学文凭的,读不读书对我无所谓。你和我不一样,你那么优秀,将来一定会是个出类拔萃的精英人才,可千万不能因为我把你给耽误了,我会内疚的。”

  他短暂沉默,不疾不徐地问:“这全是你的真实想法吗?”

  犀利,一针见血!好吧,我投降,双手攀上前排座椅靠背,把头钻了进去。一直戴在脸上那张充满喜乐的面具,好像应声掉下来,碎了一地,全是棱角分明的裂片,映照出数百张我其实并不快乐的脸。

  就这么深埋着头好一会儿,我才重新抬起来面对他:“我想和你做朋友,又不想给你添麻烦。我初中时交过一个朋友,她和你一样,愿意无私地帮助我,每次课堂笔记都多抄一份给我。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,在她的要求下,偷偷带她到我熟悉的片场里玩,结果那天正好赶上有剧组拍一场比较激烈的吻戏。

  “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她爸妈知道了,找上我家。指着我和我妈的鼻子,说我小小年纪思想复杂,自己混乌七八糟的娱乐圈不学好,还把他们家孩子带坏了。我那个朋友躲在她妈妈身后,从头到尾一句帮我解释的话也没有说。我妈怕他们惹上媒体闹出我的负面新闻,为让他们消气,当众狠狠甩了我一耳光。

  “后来我妈跟我说,我现在的身份交不到真心朋友。所谓的朋友,都是利益驱使下的虚情假意,大家各取所需。我虽然心里不同意,可自那以后再也没主动交过朋友。

  “盛原野,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,不管你承不承认,我把你当朋友,很珍惜和你的这份友谊,可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。我不在乎老师同学怎么看我,串串姐说这是我们选择做艺人必须付出的代价。我妈也说,连闲言碎语都承受不了,别指望出人头地。但是我在乎他们怎么看你,你人很好,不应该受到错误的质疑和批评,对你不公平。”

  我是不是讲得太快了,他听完毫无反应地愣住,黑漆漆的眼眸凝视着我,好像要飞进我心里。

  半晌,他挪开视线望向窗外,慢慢地道:“岳朝歌,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。”片刻,又扭头看我,微微勾起嘴角,“而且我现在决定做个不听话的坏学生,不会和你疏远,保持距离。”

  “真的吗?”他的话是真的吗?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是真的吗?我擦擦眼睛,实在有点儿不敢相信。

  “真的。”他点头。

  “哇,太好啦!”

  我大喜过望,情不自禁张开双臂,想给盛原野一个友谊万岁的拥抱。对上他收敛笑容后防备忌惮的眼神,我立刻收回手抱臂假装天气好冷,但不妨碍我高兴,摇头晃脑地低声哼唱起一首他熟悉的歌——

  “我可以改变世界,改变自己。改变隔膜,改变小气。要一直努力努力,永不放弃…………”

  我希望,她是快乐的,且自私贪婪地,想从她的快乐中汲取一点点温暖的力量。

  ——by盛原野

  依学校的惯例,期末考试的座位排序按照成绩高低,前三十名留在本班教室考,三十名以后被安排在礼堂的百人阶梯教室。

  每考完一科,都有人来跟我对答案。我会直接说忘记了,离开教室来到走廊边,望向对面礼堂的方向。无论早迟,总会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,像朵风中摇曳的小花,朝我这里高挥双手。

  视距有限,我看不清岳朝歌的表情,但我猜到一定是带着属于她的爽朗笑容。那天公交车上对她的承诺,其实是转瞬间做出的决定。因为公交车经过站台,我无意中瞥见了岳朝歌的巨幅广告。画面上,她灿烂如光的笑容令人过目不忘,只一刹那我就被吸引住了。我想,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露出同样的笑,但如果能在她脸上看到,也不错。

  为不造成不必要的困扰,我们达成默契共识,在学校里刻意回避对方,尽量减少正面接触。这两天放学后,我坐公交,她乘公司的专车。她比我先到家,会趴在她家二楼房间的窗边,等我经过抬头,笑着朝我挥手。

  时而,我会有种感觉,岳朝歌是在用尽全力绽放笑容,竭尽所能地快乐生活,用她旺盛不熄的热情感染周围的人。究竟她自己是否快乐,笑容是否发自内心,她仿佛都不在意了,好像已经把娱乐大众的责任,从工作中自然而然地带进她自己的生活里,真假不计。

  我希望,她是快乐的,且自私贪婪地,想从她的快乐中汲取一点点温暖的力量。

  所以两天的期末考试结束后,我和她约在小区附近的咖啡馆见面。

  这是间两居室住家改造的咖啡馆,清幽僻静,深藏在林立的住宅楼内,装潢布置也如家一般温馨。

  合式的飘窗上一张原木小方桌,我和岳朝歌面对面而坐。她手捧一杯热的花草茶,因为期末考试终于结束,长长地吐了一口气。

  “你的笔记太神了,所有试题像是照着你的笔记出的。这是我第一次考试没把笔头啃烂,基本顺利答完卷子。原来传说中的超级学霸,就坐在我面前,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,失敬失敬。盛原野,你TM真是个大天才啊!”

  她朝我夸张地行了个古人的抱拳礼,察觉到自己不小心说出脏话,忙吐吐舌头,捂住嘴别开视线。窗外细雨绵密,她敛了敛眼眸转回来,双手托腮抵着桌边,慢悠悠地又开了口:

  “我的小名叫小雨点,是我爸给我起的。你一定以为我出生那天也下着小雨吧。不对,因为国画技法中有个雨点皴,是我爸最擅长最得意的技法。我好像没跟你说过,我爸是个国画家吧。小时候,他最喜欢把我抱在他的画台上,让我看他画画。你知道他怎么画月亮的吗?把一个硕大的盘子扣在宣纸上,四周随便泼些淡墨,一拿开就会出现一轮圆圆的月亮。”

  岳朝歌边说,边比画着泼墨作画的动作,脸庞盛满对她父亲的崇拜之情。

  “唉,可惜五岁之后,再也没有人叫我小雨点了。”她语气惋惜,但不见伤悲,“我好像也没跟你说过,五岁那年,我爸离开我们了。他的画卖不出去,他又不愿意为赚钱变成商业化的画手。日子不好过,我妈整天跟他唠叨,唠叨不管用,就开始吵架。我爸不是个特别善于言辞的人,吵不过我妈,最后一气之下,开门走掉了,再也没回来过。”

  又是一个抛妻弃子的凄惨故事,岳朝歌的陈述平淡从容。即使她有张表情丰富多彩的脸,和一双藏不住情绪的大眼睛,此刻也并未流露出与经历相符的哀伤与惆怅。也许她的坚强,就是我的冷漠,这样才能在不负责任的大人们一手制造的悲剧中,平静地活下去。

  “我爸妈好的时候,是真的很恩爱。我还记得,我妈最会跳水袖舞,她像个仙女一样翩翩起舞,我爸在旁边画下她的舞姿。我就一个劲儿地拍手,跟着乱跳,缠着我爸也给我画。他们吵架之后,我妈再也没跳过舞,我爸留下的那些画也成了她发泄的工具,撕的撕,烧的烧。她好像都忘了,她以前最迷恋我爸的才华。盛原野,你说这是为什么呀?”

  我想了想:“李碧华说,人一穷,连最细致的感情都粗糙。”

  第7页 :Chapter 03我们都是异类,我们都没朋友(2)

  “说得没错!”她眼睛一亮,转而皱起眉头,一脸茫然,“李碧华是谁啊?哇,你好厉害!看了那么多书,名人名言张口就来。不像我,叽叽喳喳讲半天废话,一句都不到点子上。”

  “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雨点Cun,那个字怎么写?”我问。

  “我怎么知道。”她扮个难看的鬼脸,指尖蘸了点儿茶水,趴在方桌上写写画画,嘴里念叨着,到底是哪个Cun啊。

  “你恨你父亲吗?”这个问题从她开始回忆时,我就想问了。犹豫再三,还是问出口。

  她纤细的指尖一顿,倏地坐直,用力摇头:“不恨!我妈恨他,所以当我妈的面,我陪着她恨。我坚信我爸是个伟大的艺术家,艺术家的风骨不允许他为金钱妥协。我妈当初既然选择跟他私奔,她应该知道不大可能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。

  “我同情我妈,但她把我爸逼走,这也是事实。没准不生我,他们的日子不会那么难熬。我现在有能力让我妈过好日子,所以一定要努力。而且我还有个私心,我红了上镜的机会越多,我爸说不定哪天就在电视上看见我,来找我了。你觉得,我有机会再和我爸见面吗?”

  在岳朝歌面前,我不是天才,被她折服。她用最朴实的思路、最简单的方法,解决了大人们遗留下来、乱麻般复杂的问题。而且她提出的疑问,我也回答不了,这是个更为复杂的随机概率学问题。

  “哎呀,我就知道你没劲,不可能骗骗我说…………”她面沉如水,故意压低嗓音,不急不缓地说,“岳朝歌,你放心吧,总有一天你会和你爸爸重逢的。”

  原来我在她心目中是这副尊容,她有模有样地学起来的样子,挺可爱的。

  还好已经习惯我妈把我当赚钱的工具,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的反应,一般当妈的也说不出这种话。把借位的提议憋回肚子里,我再吃不下任何东西,气鼓鼓地盯着抹茶蛋糕发愣。早知道那天晚上,就什么都不问,直接亲一口盛原野。

  ——岳朝歌

  期末考试结束的这两天,我妈对我好到爆,简直拿我当她“亲闺女”。不逼我节食,不带我上投资方的饭桌,更没有对我的工作表现唠唠叨叨,吹毛求疵。

  我跟公司带我的经纪人姐姐一打听。原来公司嫌我最近没新闻,没曝光率,打电话到我学校,问我的期末考试成绩。我居然进了班里前十五,可以发篇诸如事业学业两不误、新一代国民新偶像之类的通稿。

  最近娱乐圈乌烟瘴气的烂事儿多,大众对艺人的好感度一降再降,正巧缺个积极正面的明星形象以正视听,挽回颜面。公司一高兴,我妈就高兴。我妈一高兴,我就活在天堂里面。

  外面奔波一整天,我摊平在沙发里吃抹茶蛋糕,我妈都没发脾气,手不离通告表坐一旁,不厌其烦地核对我的工作日程。难得清静,我细细品味着蛋糕,舒服得直想哼哼。

  “妈,妈…………”翻个身趴在沙发上,我问,“我要是成绩进前十,你是不是还能对我再好点儿?”

  她没抬眼:“你要是百度搜索能进前十,还差不多。”她忽然想起什么,放下通告表,“说来也怪,你这榆木脑袋,隔壁小子一辅导,真开窍了。这样吧,过两天你进组,请他当你的随行家教,帮你补补英语,为以后进军好莱坞打好基础。价钱好商量,随他开。”

  我盘腿坐直,扬声强调:“我再说一遍,他叫盛原野。原野,原野,多好记的名字啊!你帮我记行程记得多牢,记个人名总也记不住。”

  “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!”她妈脸一冷,眼睛盯着我上下打转,“你是不是喜欢上那小子了?我告诉你,不要说现在不准谈恋爱,三十岁以前你想都不要想。”

  我拍大腿直乐:“妈,你想象力太丰富了,改行当编剧吧。随便写一写,最佳编剧奖拿到你手软。”

  “你少来这套!”我妈话里嫌弃,嘴巴已不自觉地勾了起来,“下星期进组,你剧本背得怎么样了?这部戏的男主角是管铭渊。你们虽然没有对手戏,你可得好好观摩影帝的演技。装得可爱一点儿,多巴结巴结人家。要是攀到影帝这根高枝儿,你以后上大银幕的机会更多。”

  “知道知道,我一定往死里巴结,好不好?”随口敷衍完毕,我放下蛋糕,一本正经地看向我妈,“妈,你能不能让公司出面跟导演商量商量,把本里的吻戏删了?我只不过演女主角的少女时代,和初恋情人牵牵手,遛遛马路就好啦,干吗一定要有吻戏?”

  “你傻啊你!”我妈抓起身后的抱枕,朝我砸过来,“这次宣传噱头就是你的荧幕初吻,删了还有卖点吗?妈不是早跟你说过了,做这行你把这些看太重,怎么接戏啊!拍激情戏是早晚的事,放不开也得放开,你就当为艺术献身!”

  还好已经习惯我妈把我当赚钱的工具,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的反应,一般当妈的也说不出这种话。把借位的提议憋回肚子里,我再吃不下任何东西,气鼓鼓地盯着抹茶蛋糕发愣。早知道那天晚上,就什么都不问,直接亲一口盛原野。

  这下可好,荧幕初吻和人生初吻,全便宜给演对手戏那小子了。烦躁,是谁都不知道,开拍前,我一定要偷偷吃韭菜馅饺子!就大蒜!

  “瞪眼睛发什么呆!”我妈抬脚蹬我一下,“我说话你听见没?问问那小子,愿不愿意跟我们进组,食宿全包。”

  “人家过两天要去他爸那儿过寒假,哪有闲心当我的家教啊!”

  “唷,单亲家庭。”我妈坐到我身边,端起循循善诱的架势,“你看吧,男人没一个好东西,跟他们谈恋爱早晚得把自己赔进去。你给我把心思收一收,安心工作。等你有名有利了,还要男人干什么。”

  我认真地看向她,问:“妈,你是不是特想我孤老终身,当一辈子老姑娘?”

  她又拿尖尖的指甲戳我脑门:“瞎说,不是还有妈陪着你,咱娘俩过不好吗?我是给你少吃少穿了,还是虐待你了,你敢嫌弃!”

  我妈没救了,从我爸离开家门的那天起,就彻底没救了!

  我爬到沙发最角落缩成一团打盹,眼不见为净,想到个重要的事,又猛地睁开。才刚八点,我飞窜起来,对我妈道:“你也说我这次考得好,是因为盛原野。你帮我准备点儿东西,我去当面表达一下谢意。”

  “麻不麻烦!”

  我妈虽不乐意,还是起身进了厨房,拿出盒给她自己准备的精致西点,送来玄关。我习惯性地背上书包,接过盒子道声谢,推门出去,我妈跟后面嚷嚷:“记得从正门进,别再爬窗户啦!”

  她不提醒,我真可能熟门熟路地又跑去翻墙。老老实实来到盛原野家门前,我低头检视了下自己的仪容,第一次走正门有点儿紧张,深吸口气按下门铃。

  岳朝歌故意行了个庄重的军礼,引得母亲笑意连连。我震惊于眼前的一幕,只会痴痴地看着她们,不知道该说什么融入其中,却体会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充溢胸腔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北上的飞机票订在明天中午。自从那晚母亲病发后,我没有再主动提起父亲。随着离开时间的临近,母亲整日都表现得很兴奋,时常拉着我的手,反反复复讲她和父亲年轻时的恋爱故事。

  他们是大学同学,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,在那个保守的年代,主动展开对父亲的追求。对这场爱情,母亲记忆犹新,她说父亲始终对她冷冷淡淡,远不像热恋中的男女,但母亲又是父亲身边唯一与他亲近的女性。于是,母亲收起这份敏感的异常,继续沉迷于对父亲的眷恋。毕业那年,她如愿嫁给父亲,过上富庶生活,直至我的出生。那之后的事,母亲再也记不得了。

  对一个病人来说,情绪波动过大,并不是一件好事,万幸母亲只记得那段尚且算幸福的光阴。花很长一段时间追忆往事,消耗掉她全部精力,往往在绵长不绝的回忆中,她会渐渐放慢语速,而后缓缓闭上双眼,陷入沉睡。

  我趁这段时间出门,把能想到的,母亲日常所需的所有东西尽可能提前准备齐,规整进她熟悉习惯的位置。尽管母亲说她会按时吃药,会照顾好自己,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,我仍是不放心。一个月说长不长,一旦心中有了牵挂定会变得漫长。

  嗓子不大舒适,好像感冒了,我在门外咳嗽两声后,拎着满满两袋日常用品一打开门,就听见客厅传来不该存在的欢笑声。放下东西,我快步走进,映入眼帘的竟是岳朝歌。母亲坐在沙发上,她俯身面对母亲而站,看见我,直起腰,眉开眼笑地朝我招手:“盛原野,你回来得正好,快来看看,阿姨好漂亮。”

  母亲闻声回头,脸上浮现从未有过的愉快笑容,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羞涩。我一瞬看呆了没有行动,母亲先站起来,笑意不减地来到我面前,将碎落的长发绾到耳后,仰起头,殷切地问:“原野,你的同学手真巧,给我化的妆,好看不好看?”

  我这才从她的笑容里回过神,注意到她的确化了一个很漂亮,也很适合她的妆。面色不再苍白,双眼也不再无神,唇间的一抹淡红,为她增添了几分明媚色彩。与疾病纠缠抗争的岁月太长太长,我都快忘了母亲本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子。

  “好看,很好看。”我木愣地回答。

  岳朝歌凑过来,双手高举着她的小镜子和化妆品,邀功似的对我说:“怎么样,我的手艺不错吧。去年公司办化装舞会,我把自己化装成了老太太,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哦!”她得意地仰仰下巴,笑看向母亲,“阿姨,您要是喜欢,我再来帮您化,好不好?等什么时候,陪您逛街,帮您挑些颜色鲜艳的衣服。阿姨年轻漂亮,我们往路上一走,别人还以为我们是姐妹呢!”

  她说着挽起母亲的手臂,亲昵地轻枕母亲的肩膀,宛如她们正漫步街头。不像姐妹,倒像是一对关系亲密的母女。

  “好!好!”母亲抚摸着她的手背,责备我道,“原野,你有个这么乖巧的同学住在对面,为什么不早点儿请她来家里玩呢?”

  “妈,我——”

  “阿姨,是这样的。”岳朝歌朝我眨眨眼,拉起母亲的手,“盛原野是怕我太聒噪,打扰到您休息,所以一直没请我来。我今天算是不请自来,阿姨您不介意吧?”

  “不介意,不介意,以后常来,常来啊!”

  “好的,遵命!”

  岳朝歌故意行了个庄重的军礼,引得母亲笑意连连。我震惊于眼前的一幕,只会痴痴地看着她们,不知道该说什么融入其中,却体会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充溢胸腔。

  之后,岳朝歌又陪母亲聊了很多她的趣事,母亲一直在笑,而我一直陷入似能令人迷醉的浓浓暖意中,不能自已。

  我们一同将母亲送进房间。母亲任性得像个孩子,不肯卸妆,迫于无奈,我遂了她的愿。看她带着甜蜜微笑入睡,我心安地离开,岳朝歌跟在我身后,来到我的房间。轻轻关上房门,我郑重面对她,发自肺腑地说:“谢谢。”

  盛原野,我今晚不想回家,跟你一起睡,可以吗?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听见盛原野对我说谢谢,我顿时感觉如释重负。我哪能料到不请自来他不在家,遇到的是他妈妈。

  一眼能看出他妈妈是位病人,带着久病之人的那种虚弱和憔悴。似乎她也很久不与陌生人接触,言行间透着点儿拘谨,都不大愿意直视我的眼睛。请我进屋坐下后,我们谁都没有说话,尴尬了好一阵。

  我最怕冷场,故意翻书包找手机,眼影盘一不留神掉出来。阿姨帮我捡起时说颜色很好看,我灵光一闪,提议给她化个妆。想不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妆容,能令她那么高兴,连盛原野都看傻了。

  一想起刚才盛原野傻乎乎话都不大会说,呆里呆气的样子,我不禁又扑哧笑出了声,围着他打起转,特气派地说:“谢就不用啦,还是来点儿实际的。寒假作业写完了,借我抄抄,合情合理吧。”

  他走到床边坐下,没开口先抵唇咳嗽了几声。我走近,很自然地伸出手,探上他的额头:“你生病了吗?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他迅速拉下我的手,靠躺进床头,问,“你找我有事?”

  他的脸色看起来是不大好,可我一点儿也不想走,大大咧咧赖坐到床边:“首先,我是来向你表示由衷感谢,我的期末考试成绩好得吓我一跳。其次,我还想跟你道个别,下周我要去外地进组拍戏了。你呢,什么时候走?”

  “明天中午飞机。”

  “哦。”好长时间不能见面,心里难免失落,我无精打采地随口问,“你爸爸家在哪里?”

  “B市。”

  “啊!”心头蓦地一喜,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?我异常亢奋地对他道,“我也在B市拍戏!有空你来探我班,好不好?”

  “再说吧。”他好像真的累了,也困了,嗓音格外低沉喑哑。

  明天他一飞走,我晚些时候再进剧组,即便同在B市,也好像离得很远。他嘴上没有拒绝,可实际上,来看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整整一个寒假都看不到他,好不爽啊!我磨磨蹭蹭站起来,毫不掩饰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恋恋不舍之情。

  “那…………那我先回家了。”我小声嘀咕,真希望他挽留我。

  盛原野没说话,翻个身背对我。望着他侧卧的背影,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想走,根本迈不开步子,鬼使神差地又回到床边。

  “盛原野,我今晚不想回家,跟你一起睡,可以吗?”

  我一定是疯了,才会如此大胆地提出这么个恬不知耻的要求。如我所料,他随即翻坐而起,像见鬼一样盯着我,脑门上指不定出现多少条黑线。

  “我没说和你睡一张床。”反正脸已丢净,我也豁出去了,指着地面怯怯提议,“我可以打地铺。你知道我有嗜睡症,不管在哪儿都能睡着,而且睡着之后雷打不动,不会吵到你。”

  “不行。”他起身走到门口,干脆地道,“我送你回家。”

  “我不走!”我也耍起赖,一头倒进他刚才躺过的地方,软乎乎的,还带着他独有的味道,“一个寒假不能见面,我不想走!你家那么大,你随便找个房间睡觉吧,你的床我征用一晚。”

  我舒服地闭上眼睛,他没说话,一室寂静,我觉得我快要睡着了,这时听见他颇带无奈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
  “岳朝歌,你要怎么样才肯走?”

  我极不情愿地挑起眼皮,他已坐回书桌旁,一手支着头,微微皱眉,无力地望着我。坐直身子,我考虑片刻,说与不说之间又犹豫数秒,起身来来回回踱步,在思量如何启齿。消磨尽了时间和盛原野的耐性,他终于忍不住了,颓败地说:“只要你肯回家,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。”

  将手指比在嘴边,我说:“两个要求。”

  他都不想理我了,点点头。

  “第一,你抽时间去探我班。”

  他点头。

  “第二,你让我亲一下。”表达不够清晰,我又追加一句,“亲你嘴一下。”绝对不能把初吻便宜给陌生人,给盛原野,我一千个一万个愿意,不后悔。

  他惊诧地睁大了眼,相当无语。但我能看出,他心里的潜台词——你怎么又来这套!

  “我这部新戏有场吻戏,这可是我的初吻耶。把初吻交给一个我都不认识的人,你忍心?”我蹲到他面前,双眼盈泪。他要是再果断拒绝,眼泪立马啪啪往下掉,不带停的。

  盛原野垂首凝视我的眼睛,仍没有说话。

  我腾地又站起来俯身靠近他,恶向胆边生,狠狠地威胁道:“你要是不答应,我管不了那么多,强吻你…………唔!”

  毫无征兆,他挺直背稍微抬高头,双唇便划过我的嘴,匆匆而过。我都来不及感受他的嘴唇的温度和柔软,什么都消失了,只剩下我呆呆地愣在原地,没从刚刚那弹指间的异样中抽身。等我晕乎乎缓过神,他早已背对我,躺回床里。

  “赶快回家,岳朝歌。”

  他的声音似乎有细微的颤抖。厚颜无耻的我差点儿就脱口而出,不算,我的要求是我亲你,再来一次。

  算啦,算啦,得到这个快成一道闪电的轻吻,我打心眼里满足了。和陌生人拍吻戏,也无憾了。

  第8页 :Chapter 04谁比谁活的更容易,谁又比谁高贵

  Chapter 04谁比谁活的更容易,谁又比谁高贵

  如果岳朝歌看见我昨晚刻板书呆子的样子,她一定会捧腹大笑,告诉我,亲了就亲了呗,为什么要解释,不需要解释。嗯,所以她现在能从容如常地出现在我面前,对着守在门口的母亲用力挥舞手臂,甚至大大咧咧地送去响亮的飞吻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晴朗的万米高空,机舱外天和云,纯粹的蓝与白,像梵高笔下最明亮的色块。

  也许是见我戴着口罩,空姐周到地送来一杯温开水,微笑提醒我,感冒了,要多喝水。这是一般的正常反应,只有我向来理解不了的岳朝歌才会眼睛围着我打转,大惊小怪道,哇,是不是怕我再偷袭你,所以采取的自我保护措施啊?

  几个小时前,母亲执意送我到机场,走出大门遇到迎面而来的岳朝歌,面颊上一如既往挂着飞扬自在的笑。我低估了她瘦小身材里蕴藏的巨大能量,她自顾自抢过我的二十八寸行李箱,双手一握提手,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拎下门前的台阶。

  “阿姨,您的宝贝儿子今天就交给我吧,保准把他安全送上飞机。”她回头指向停在别墅外的一辆商务车,“瞧,专车都准备好啦。”

  百般劝说也不肯退让的母亲,只因她简简单单的两句话,放心地松开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。医生曾提到,极度缺乏安全感,恐惧和陌生人接触,所以时刻保持神经紧绷,是母亲患上精神疾病的诱因之一。

  我用数年时间学会和母亲的相处方式,而短短一面之缘,岳朝歌就能赢得母亲的信任,我不知道是该高兴,还是该嫉妒。但岳朝歌显然并不知道,自己具有这样惊人的天赋。

  “喂,盛原野。”她像个哥们儿似的拍拍我的胸口,撇嘴不悦地道,“你不会真的让我帮你把行李扛上车吧?很重的!”

  没能躲过岳朝歌太过于熟络的举动,我避开她的视线朝母亲点头示意,请她放心,不自觉地低头按了按口罩,拉起行李箱滑杆走在前面。

  昨晚给她蜻蜓点水的一个吻,让我辗转失眠到三点。实在没有睡意,我有些懊恼地翻下床来到窗边。无意中扫过窗缝,忽然发现一件不属于我的东西——岳朝歌的粉红色蝴蝶结发夹。可能翻窗户的时候不小心遗落的吧,我想着将其握在掌心抬头望去。一院之隔,她的房间在我房间的正对面,悬垂着碎花窗帘布,白色窗棱折射出月亮皎白的光。

  没有亮灯,嗜睡的她一定睡着了。我却像个傻瓜无法入眠,偏执地非要为自己的出格安上一个合理的解释。可能是怕她真的不回家,或者她的话太有说服力,还是头脑发热,一时冲动。想不清楚,走到书柜前,求知若渴般翻开一本又一本的书,找不到答案再随手丢在脚边。直到不慎被一本书砸到脚趾,我对着散落满地的书籍自嘲地笑了。

  如果岳朝歌看见我昨晚刻板书呆子的样子,她一定会捧腹大笑,告诉我,亲了就亲了呗,为什么要解释,不需要解释。嗯,所以她现在能从容如常地出现在我面前,对着守在门口的母亲用力挥舞手臂,甚至大大咧咧地送去响亮的飞吻。

  她这样,真正面临分别的我倒显得薄情而寡淡。从被她占据大半个车窗的缝隙中,我笑着朝母亲挥了挥手。母亲倚靠门框,背过身抬手拂过眼角,再回对我,也抿唇努力笑了笑。仅仅一个短暂局促的微笑后,母亲旋即转身走进屋,大门在车子尚未启动前匆忙关闭。

  十六年来,第一次和母亲分别,同时又意味着第一次和父亲相聚,本该是两个最亲密的词汇,之于我变成磁石的南北极。或者说因为我,它们代表了世界上最遥不可及的距离。

  “哇,是不是怕我再偷袭你,所以采取的自我保护措施啊?”岳朝歌双手托腮,瞪圆她的大眼睛仔细端详完我的脸,不屑地摇动食指,“没用的,我一旦决定对你下手,一个薄薄的口罩根本拦不住。”

  车子渐渐驶离别墅,我收回所有目光坐直身子,回答她:“我感冒了,戴口罩是为避免交叉感染。”

  “朝歌,我建议你最好矜持一点儿,十六七岁的小男生一般都喜欢文静的乖乖女。”开车的女人忽然回头道。

  “啊,忘了跟你们介绍。串串姐,他就是盛原野。”岳朝歌在车内有限的空间里,尽可能地展开双臂,“这位是王串串,串串姐,我工作上的战友,人生的导师,梦中的偶像!”

  串串姐是岳朝歌口中最常提起的一个人,我礼貌地朝她点头:“你好。”

  “你好啊,百闻不如一见,朝歌整天跟我唠叨你,今天终于见到活人了。”可能同是艺人,她和岳朝歌一样表情丰富,笑容更为爽朗,“朝歌说你帅得一塌糊涂,可惜戴了口罩,不能一睹芳容了。”

  瞥了眼岳朝歌,她耸耸肩也露出无限惋惜的表情,嘴里附和着是啊是啊,好可惜。难道她们相处都像舞台效果一样夸张?

  “盛原野,你昨晚答应我的事,不会反悔吧?你一定会来探我班吧?”

  岳朝歌倏地收敛浮夸神情,双手合十抵在唇边,眉眼间流露出信徒般的虔诚,小心又忐忑地对我发问。

  被极度需要的感觉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膨胀感。我想也未想,她是否在发挥高超的演技,便轻轻点头。

  她伸出尾指:“说话算数!来,和我拉钩。”

  小孩子之间才会有的幼稚举动,我不想配合。她似乎立刻有所察觉,又自作主张抓起我的手和她的缠绕在一起,带我左右摇晃、有声有色地念出童谣一样的誓言。

  “一百年不许变!”

  听她笃定地大声念到最后几个字,我只是想,小时候的愿望肆无忌惮,美好得无以复加,长大却是将美好愿望一个个破灭,而我们变得越来越畏缩顾忌的过程,无奈又无能为力。

  小时候仰望天空,白云是棉花糖。长大了白云是虚无缥缈的烟雾,一片片被机身穿过后,恢复原来模样,而我们已走远,穿入下一朵云彩,逐渐远离熟悉,但其实并无不同的那一方蓝天…………

  我会想你的,你会想我吗?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我妈说我昨晚是满脸傻笑,丢了魂儿一样飘进房间的。我怎么不记得了?记忆好像遗落在盛原野的房间,闭眼睁眼,呼吸困难,发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,抱着枕头狂啃。太疯狂了,如手捧炸雷猛地丢开枕头,我冲到窗台前跪在地上,冒出个脑袋撩起窗帘的一小角。

  似乎从我开始爬对面盛原野的窗户那天起,条纹窗帘就不曾合拢过。不管早迟,我攀上窗沿望进去,总能找到晕黄灯光里读书的他,然后我盯着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,久到手臂发麻。某天在健身房里跑步,教练居然欣喜地指着我的胳膊说,朝歌,你都练出肱二头肌了!

  为偷看男生练出肱二头肌,我大概是举世无双头一个。接连两次主动向同一个男生索吻,我大概也是举世无双头一个。

  盛原野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生?可是现在才晓得害臊好像来不及了。我已经站在盛原野家的大门口,专程请来送我们去机场的串串姐也下车来到我面前。

  “串串姐,待会儿盛原野出来,我要怎么面对他啊?他要是生我气,不理我怎么办?”昨晚的事我在电话里告诉了串串姐,她的出现像我的及时救星。

  “为什么要生你的气?”串串姐摘掉墨镜,不解地问。

  “因为我无理取闹啊,任性啊,还因为我太随便了。”我焦虑得站不住脚,满地打转,第一次登台也没有这么紧张过。

  “那你回去吧,别送他了。”串串姐转过身冲我挥手,“我先走啦,拜拜。”

  “别啊,串串姐。”我忙抓紧她,连求带劝,“来都来了,顺便送送呗,你不是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。”

  “我已经看见了。”

  串串姐的眼睛斜了斜,我惊得一回头,盛原野和他妈妈正走出来。他们说着话没看见我,我先稍息立正变成死木头,一动不动,耳边传来串串姐的声音。

  “笑一笑,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。我去车上等你们。”

  我害怕,僵直站着伸手去拉串串姐,摸了个空,只见盛原野抬头望过来,当即咧嘴笑得心花怒放,快活地跑向他们…………

  揣摩剧本、苦练演技教会我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。我看得出盛原野舍不得他妈妈,从门口到车边短短的一路,他埋头走得急,不敢停下来回头再望一望他妈妈,连道别也仅仅是“你放心”三个字。

  我想他是不愿意流露出过多难舍的情绪,以免感染他妈妈,让一场暂时的分离变得太伤感。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调动起快乐气氛,代替他向阿姨送出热情的飞吻,故意调侃戴口罩的他,强迫他和我拉钩保证会来探我的班。

  做完这一切,我望出车窗外,机场已近在眼前。为什么送别的路总是特别短,眨眼就到了,等待归来的时间又总是无限长,数也数不到头。

  串串姐说机场人多不方便,让我们就在车里告别,她主动回避。

  “盛原野,我下周进组,拍五天左右回来,你千万记得抽时间去看我。”除了反复叮咛同样的话,我好像再找不到其他话可讲,没头没脑地说,“你别嫌我烦,昨天…………昨天,对不起。”我都嫌自己啰唆,烦躁地垂下头,瞧见他单薄的外套,又忍不住念叨,“你多穿点儿,北方很冷,会下雪。”

  “下飞机有人接我。”

  他惯常表情缺缺,隔着口罩更是无趣,原本低沉好听的嗓音也齆声齆气的。离登机时间还早,我可不想放他先进去,挖空心思琢磨怎样才能将聊天继续进行下去。和盛原野找话题聊绝对是极限挑战,我差点儿当场崩溃,不假思索地开口道:“我会想你的,你会想我吗?”

  一说完我成功崩溃了。他肯定不会说想我,要是说不想,话题尴尬中断,我等于自掘坟墓往里跳。飞速打量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,毫无起伏,波澜不惊。口罩底下,会令我无地自容的话估计已到嘴边。

  深呼吸冷静,我做了个双手平举胸前下压收功的动作,笑着说:“你当什么也没听见,我们重新来。我长到十六岁,还从来没有亲眼看过雪,希望这次能够如愿。如果你来探班那天下雪,我们去堆雪人打雪仗,好不好?”有人不为所动,我更着急,“你给点儿面子,和我互动一下嘛。”

  他顿了顿,好像心事很重,沉吟道:“我还在思考你的那句对不起。”

  “哪句?”我大脑卡壳,蒙了几秒钟恍然大悟,抱头低呼,“不是都翻篇了吗,你怎么还在想,跳过跳过!”

  “嗯,好。”他点头,依旧不改心思复杂地缓缓道,“我现在接着思考你的下一个问题,我会想你吗。”

  “啊!”我从座位上弹起来,车顶撞到天灵盖,我揉着生疼的头顶,无语凝噎,“盛原野,你学坏了,是在耍我吗?”

  他没说话,眼角弯了弯,像是在笑,等不及我看清楚,推门下了车。走出几米停下脚步,他回头看向车里的我。行色匆匆的旅人穿梭于我们之间,四周嘈杂,他挥手,我笑着大声说再见,引来路人侧目停留。我只当是没看见,坚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,一颗心已迫不及待飞向那座会下雪的城市。

  等我哦,盛原野。

  别墅门口,父亲忽然又给我一个拥抱,双手紧紧环住我的背,几不可闻的声音传进我耳中,忙完就来看你。轿车载着他离去,他看似不舍的目光才从我视野里消失。我伫立原地很久,始终无法从脑海中挥去对他产生的疑虑。这真的是久违的父爱情深吗?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受宠若惊,反而不胜负荷?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和父亲正式见面,已是来到B市的三天之后。

  我坐在客人稀少的中餐厅里,等他到来共进晚餐。从穹顶璀璨的水晶灯,到桌上精致的杯碟,无不彰显出会员制餐厅的奢华品质,不是寻常百姓能够任意出入的场所。

  第9页 :Chapter 04谁比谁活的更容易,谁又比谁高贵(2)

  父亲是位成功的商人,名字时常出现在各类财经杂志和报纸上。我印象中第一次对他产生记忆,是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杂志,骄傲地指着封面上的陌生男人告诉我,他就是我的父亲盛仕兵。多年来无数次登上杂志封面,他始终保持统一形象——笔挺的深色西装,头发整齐梳于脑后,神情肃然,眼神锐利,透着不怒自威的王者风范。

  这样的公众形象,实在很难和母亲珍藏的合照上的父亲画上等号,儿时我甚至认为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。杂志上的是父亲,杰出睿智,合照上的是爸爸,温和帅气。母亲时常摩挲着照片里轻搂她肩头的父亲说,我和他长得很像,一样有微微上扬的眼尾,挺直的鼻梁,嘴唇偏薄,高而清瘦,天生的左撇子。

  血缘上的亲生父子,生命里他不曾来过。

  我唯一熟悉的是他的声音,也仅限于每逢春节在母亲的要求下,我给他拜年,祝他身体健康。他回一句要听话,好好照顾你妈妈。年复一年均是如此,不会少一个字,更不会多一个字。平常大多数时候,我们和他的联系来自于他下属的主动来电,例行公事地告知我们生活费准时到账。因为母亲永远记不住他的号码,给我的理由是父亲太忙太辛苦,不要随便为些小事打扰他,所以我也从没有问起过。

  他突然提出让我陪他过寒假,我初听很意外,在母亲如蒙大赦的狂喜中,放弃了详加追问的念头。只要母亲高兴,我可以做任何事,不问缘由。

  三天前父亲派来接我的人叫小张,他的助理,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。他妥善地将我安置到城郊的一栋私人别墅里,我们没有过多交流,他仅告诉我父亲出差三天后回来,便自行离开。偌大的别墅里只剩我一人,打电话向母亲报平安,她急切问出的第一句话是见到你父亲了吗。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,毫不犹豫地骗了她。

  见到了,父亲和我想象中的一样,一点儿也没有生疏感。他亲自来接我,带我回到家里,见过了所有长辈和亲戚,我们围坐在圆桌旁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。父亲说,晚上陪他坐坐,聊聊我的生活和学习,还要聊聊你。

  我善于替母亲编织绮梦,梦外的确有丰盛的晚餐,只是唯有我一人享用。三天里,小张会定时送来各式美食,除此之外,我更像是被遗忘在豪华别墅里的一只小狗,或者小猫。早已习惯孤独,其实这样也不错,二楼书房里有很多我没读过的书,我可以轻松自由地度过每一天,直至寒假结束。

  我不想,也不需要见我的父亲,他存在于繁多的杂志中,唯一的合照里,比出现在我面前,也许来得更真实。

  服务员恭敬地引领一位中年男人朝我走来。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交会重叠,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,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,不由自主地挺起腰背。

  “等久了吧,坐。”他直接迈步坐进被服务员抽开的椅子里,解开西装袖口处的铂金袖扣,“你想吃点儿什么?”却并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,径自吩咐侍者老样子。

  “十几年不见,你都长这么大了。”他仰头自上而上审视我,目光与杂志封面上如出一辙,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,“别傻站着了,坐吧。这两天有没有去哪里逛逛?”

  坐回原位,我摇了摇头。

  从服务员的托盘里取出热毛巾,他擦拭着双手,随口又问:“想去哪里玩?我安排人带你去。”

  “谢谢,不用麻烦了。”我不懂得和他相处的方法,逊顺礼貌总该不会错,又直视他说,“妈嘱咐我多陪陪你。”

  父亲放下纸巾的手一滞,嘴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意:“不错,是个听话的好儿子。来,陪我喝一杯。”

  不等手捧红酒的服务员走到身旁,我对父亲说:“我还没有成年,不能喝酒。”

  他并不理会我的话,依然示意服务员为我倒酒。玻璃杯里绛紫色的红酒挥发出浓郁香气,餐桌对面的父亲轻呷一口,道:“看来你妈说得没错,你很懂事也很自律。听她说你学习也不错,以后想学什么专业?考哪所大学?如果想出国,我替你安排。”

  “妈需要人照顾,我不能离开她。”

  “送你们一起出国。”

  说得理所当然,我不禁埋头发笑。母亲对他漫长的爱有多执着,此刻他冷淡打发的语气听来就有多可笑。果然只需要随口的一句话,我们就可以被放逐到海角天涯。

  “你笑什么?”父亲陡然变得严厉起来,质问我道,“觉得我对你们不够好?”

  如果好意味着衣食无忧,那确实不错。如果意味着漂泊与思念,他真的高估自己了。受他的照拂,我没有资格反驳,平静看着他,客气地询问:“要是时间允许,你能不能抽空去看看妈?不需要耽误你太久,一起吃顿饭对她来说足够了。”

  “我们很多年前已经达成共识,她不想我去看他,只要把你带在身边,现在又派你来当说客…………”他收敛抬升的音量,和颜悦色地转口道,“原野,大人的事你最好不要多问。而且我希望,这个寒假我们父子俩能融洽相处,不要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弄得我们都不愉快。”

  琐碎小事?我差点儿就脱口反问,成功商人眼中的大事是什么?道琼斯指数?国际经济局势?或是冷冰冰的财务报表?

  一道道卖相漂亮的菜肴被摆上餐桌,与此同时,远在他乡的母亲正孤单地吃着,我为她预留的方便微波食品。我做不到母亲要求的盛仕兵的乖儿子,为她心寒不值,一字一句慢慢地说:“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协议,我只知道母亲得病之后,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很多事。如果你刚才说的有一句是关心母亲病情和近况的话,我会努力和你融洽相处。”

  “你当儿子的,是在谴责当老子的吗?这些话是你妈让你说的吧,怪不得她轻而易举就答应让你过来。既然知道你妈有病,你应该有判断能力,什么话该信,什么话不该信,不用我亲自教你。”

  他压制怒火说出的话耐心十足,我仍觉刺耳,在桌下攥紧拳头逼自己保持良好教养:“请你不要诋毁她。她没有要我传达她的任何话,只不断叮嘱我替她多陪陪你,和你希望的一样,融洽相处。”

  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他蹙眉偏了偏头,像是侧耳倾听,犹疑地问,“你说她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很多事?”

  “长期服用精神药物的副作用,会造成记忆力衰退。”我没有说出更严重的后果是丧失记忆,也许某天起床,母亲会突然不再认得我和她自己,惊慌失措地追问这是哪里。

  父亲并不在意,他若有所思地凝视我很久,脸上逐渐浮现出笑容:“好了好了,吃饭吧,这毕竟是我们父子间的第一顿饭。”见我没有动作,又补充道,“晚点儿我会给你妈打电话,可能是我疏忽了,对她的关心还不够。”

  父亲的转变和妥协来得突兀,犹不及深思。我只是想,母亲习惯在电话里隐瞒她的真实情况,报喜不报忧。毕竟是夫妻,今天听了我的话,他有所动容也不一定。

  吃完饭,父亲主动提出送我回别墅。坐进车里,他的手一直未从我的肩膀上移开,看我的眼神里也有说不出的怪异。不适应来自父亲的慈柔,我表现得敏感拘谨,几次想与他保持距离,但顾及他的感受,什么也没有做。

  别墅门口,父亲忽然又给我一个拥抱,双手紧紧环住我的背,几不可闻的声音传进我耳中,忙完就来看你。轿车载着他离去,他看似不舍的目光才从我视野里消失。我伫立原地很久,始终无法从脑海中挥去对他产生的疑虑。这真的是久违的父爱情深吗?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受宠若惊,反而不胜负荷?

  妈,又是管大影帝,又是薛导,又是小少爷,一个个我都得伺候好。你可真瞧得起你女儿,我到底是来拍戏的呀,还是来当交际花的?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“待会儿有场管铭渊的重头戏,你给我好好学学。拍完了把我昨晚上炖的汤送过去给他和薛导,你先想几个有深度的问题,抓住机会多向薛导请教。”

  一下飞机,我就被拉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。短短三个小时就远离了喧嚣繁华的大都会,目光所及之处,是延绵不绝的大山、低矮夯实的村落和一条连接山脉与村庄的潺潺溪流。剧组集体下榻在半小时车程的县城里最好的大酒店,名字叫“云天大酒店”,我妈私下抱怨,倒不如改名叫“云天招待所”。

  我的戏不多,两天搞定绰绰有余。我妈催着撵着让我提前进组的目的,除了观摩管大影帝演戏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,还想顺便和知名导演薛章套套近乎。据自带雷达的我妈打听来的可靠消息,薛章喜欢勤奋好学的后辈演员。但凡他戏里用过的年轻女演员,无不大银幕之路坦荡,犹如平步青云,行内都戏称他为“影后风向标”。

  “后天有你第一场戏,明儿晚上我打算请薛导吃饭。你角色人物揣摩得怎么样了?有没有点儿心得体会和薛导交流啊?”

  保姆车的空间已经不算小了,可也塞不下我妈时刻不停的唠叨。我庆幸她给了我双大眼睛,只要瞪得够圆,就很像聚精会神。我大眼不眨地盯着我妈翻飞的嘴皮子,心思早飞到昨晚收到的,那条来自盛原野的短信——“你介意说说,小时候和你父亲相处的事吗?”

  工作状态我妈管我管得紧,白天不准我用手机,要么看课本要么看剧本,国民新偶像的包袱不能卸。没WiFi,古董电视的信号又不好,我好说歹说,我妈才恢复我的手机使用权,但仅限于睡前两个小时。

  宝贵的两个小时,我全用来给盛原野发短信,不管是否有趣,是否无聊,想到什么发什么,也不在乎他五条回一条的频率和一条不超过五个字的没诚意。昨天晚上,我不记得聊到什么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。我只顾为他总算有点儿诚意而高兴,为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,他终于也会主动展开话题而欣慰,手指飞快敲击键盘。

  “我爸喜欢故意用他下巴上的胡楂扎我的脸,我越躲,他扎得越开心。陪我看动画片,他也喜欢抱我坐在他怀里,把我的手团在他交叠的大手里。我想要什么,我妈不给我买,我爸就会画给我,按我的要求涂上我喜欢的颜色…………”

  我像写命题作文,连续发去好几条短信回答他的问题。一直到昏昏欲睡收到他的回复,两个字:“谢谢。”

  当时没上心,现在仔细一回忆,再联想到他去陪他爸爸,我忍不住胡思乱想,会不会他和他爸爸相处得不愉快?

  “岳朝歌,我问你话呢?有没有听见我说话?”

  我妈手指一戳我脑门,钟摆似的晃了晃,我从过去时态晃回现在时态。听是七七八八,但没往脑子里进,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便打马虎眼冲我妈呵呵傻笑,遭到我妈一个又气又恨的白眼。

  “我说你今天怎么不大对劲啊,神不守舍的。昨晚上是不是跟王串串溜出去玩了?”

  提起串串姐,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她花了好大一笔巨款买到这部戏的某个黄金龙套,还食宿自理住进云天大酒店,打算管大影帝拍多久,她就跟他面前晃多久。所谓黄金龙套,指的是和管大影帝有一场没台词的对手戏。她演个村姑,管大影帝向她问路,她害羞一笑,指去河对岸的村落,到此结束。

  也多亏有串串姐在,我才没穷极无聊到每天数山头上光秃秃的大树。她昨晚上自称去骚扰管大影帝了,但我讨厌我妈把她当瘟神,没好气地胡诌道:“这不正在想嘛。心得体会…………有深度…………妈,你觉得就我这颗榆木脑袋能想出什么好问题吗?演个和少年男主角早恋的农村小丫头,能有什么心得体会?我又没早恋过。还请教交流,你也不怕我露怯。”

  “就你嘴贫,什么理由借口都能编派出来。”我妈甩我一脸不耐烦,语速变得更快,“跟你演对手戏的邱城可是个星二代,爹妈都是老一辈的艺术家,圈里地位高,人缘广。我听说他事先看过你拍的广告,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。你可给我长点儿心,最好把他给我当小少爷供着!”

  我妈说得没错,那小子绝对是个小少爷。跟前跟后的助理十几个,每次出现在片场都像皇太子巡游,从不拿正眼看人,一张脸仰得快和地面平行了,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最满意的部位是鼻孔。其实他长得顶多算中上,要是和盛原野一比,天上地下,高低立现。

  初次见面,小少爷屈尊和我说过两句话,第一句,别紧张,我不会给你压力。第二句,我不喜欢和演对手戏的女演员传绯闻。听完,我无语地默默点头,也更让我坚信,那晚上在盛原野房间里的冲动绝对是明智的选择。

  “妈,又是管大影帝,又是薛导,又是小少爷,一个个我都得伺候好。你可真瞧得起你女儿,我到底是来拍戏的呀,还是来当交际花的?”我乐乐呵呵,用开玩笑的口气问。

  我妈倒很认同,点着头道:“你说对了!做这行最讲究的不是实力,是交际能力和人脉。像咱们这种没后台没背景的…………”

  “朝歌,快瞧瞧我的村姑扮相。”我妈的长篇大论起个头,串串姐推开车门进来的时机刚刚好。她看见我妈嘴巴半张的模样,会意地朝我使个眼色,转而对我妈惊讶地道,“哟,阿姨,原来你在这儿。副导演正到处找你呢。”

  “什么事找…………算了,我自己去问。”我妈行动力极强,眨眼工夫下了保姆车。

  身着棉袄棉裤的串串姐展示性地转了一个圈,拉起接在她短发上的麻花辫甩圈子:“又上思想洗脑课了吧。”

  我郁闷地撇嘴点头,心绪再次回到盛原野昨晚的短信上,不禁担心起他,张口就问:“串串姐,你说我打电话提醒盛原野该来探我班了,会不会招他烦?”

  “他既然答应会来,你放心等就是了,别着急。”

  “我不是着急,是觉得他好像不大对劲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。”串串姐笑眯眯地坐到我身边,像长辈关爱小辈一样摸了摸我的头,“小姑娘长大了,知道心疼喜欢的男生了。”

  喜欢二字太隆重其事,我想都没想过,拼命摇头否认:“我们是朋友。朋友间相互关心,多正常呀!”

  串串姐笑意不减准备说什么,又有人推车门进来,这回居然是趾高气扬的邱城。他好像没看见我和串串姐正聊天,径自命令我道:“后天我们第一场戏就是吻戏,我们先聊聊,互相熟悉熟悉。”

  我觉得还是不要了,一熟悉,我怕开拍前会吃余味更丰富的东西。

  邱城前脚上车,我妈后脚也跟着上来,先拿眼神警告我别耍花样,又没好脸色,爱理不理地告诉串串姐管铭渊找她,并强调是真的。串串姐像拉响警报,一阵风似的走了,我妈立马笑成朵花,点头哈腰请邱城和我慢慢聊,下车为我们关上了门。

  他挨着我坐下,拨拨厚成一堵黑墙的刘海,开门见山倨傲地问:“你拍过吻戏吗?”

  我看着他自认为帅气的动作,想到的却是帮盛原野别上粉色蝴蝶结发夹的那一幕。同样都有刘海,为什么盛原野的就格外顺眼呢?好不想和他熟悉啊,我缄默地摇摇头。

  “你接过吻吗?”他更直接地问。

  心里暗骂关你屁事,可我也不能为图省事说没有,让他嘚瑟上天,犹豫片刻,还是点点头。

  “和谁?”

  还有完没完啊!忌惮我妈的淫威,我抑制住愈加不爽的情绪,面无表情地反问他:“你觉得呢?”

  他哦了一声表示明白,又拨动刘海,两眼直直朝我放着电,问:“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

  “很帅!”我重度花痴上身快被他电晕了,无比崇拜地说,“只要你一个眼神,就能迷倒万千少女。我胸口好闷,上不来气,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,清醒一下。”

  说着话,便马不停蹄冲下保姆车,我确实胸口闷,因为反胃。

  第10页 :Chapter 05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,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

  Chapter 05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,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

 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有关父亲和母亲有约定的事。父亲之前突兀的态度转变,现在爷爷的欲言又止,刻意让我回避,我不能不想,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?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父亲赐我相似的骨肉和血脉,却不赐我一颗真正解读他的心。

  昨天他亲自为我挑选了一套价值不菲的西装,我站在镜前,他站在我身后,双手放在我肩膀上,盯着镜中穿着与他同色系西装的我,面带微笑出了神。店员在一旁小心恭维,有其父必有其子。他眼眸中却划过一丝不悦,笑容瞬间消融殆尽。甚至气愤地令我换下西装,离店走人。

  店员吓得失措,战战兢兢将我们送出门。我走远回头,她仍旧立在门边,褪去惶恐惧色后,疑惑不解地张望着我们。我也猜不透父亲乍然动怒的原因,或许他不喜旁人阿谀奉承,可连我自己也觉得,镜子里的我们长得很像,如母亲所说,有相似的眉眼与身形。

  十六年来,他从未给过我时间去真正了解他,短短几日的相处,也不足以令我研判一二。但至少,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。母亲告诉我就在几天前,父亲给她打了一通很长的电话,不仅对她嘘寒问暖,还耐心温柔地与她共同回忆了那段缱绻的恋爱时光。母亲难得的欣悦之情,电话中我能感受到,宛如岳朝歌曾为她唇畔点染的一抹嫣红,令她长久暗淡无光的生命终于重现明丽的色彩。

  为人子,我不能要求父亲更多。他愿意给母亲一点儿温柔以待,以前的种种漠视与疏远似乎都能变成过眼云烟。我告诉自己要记得岳朝歌常哼的那首歌——《改变自己》,应该尝试卸下心防,尝试走进其实本该在我世界里最重要的另一个人。

  主动开口询问父亲前,我先朝身旁并行的小张投去征询目光。他立刻移开视线,唯恐避闪不及地埋首加快脚步。小张的反应像是有难言之隐,我转念决定缄口不问。换了新的名店,新的昂贵西装,没有店员提及我们父子相像,一切顺利。

  坐在回别墅的车里,父亲才不掩兴奋地告诉我,要正式带我与爷爷见面。关于爷爷,我一无所知,请教父亲。他三言两语,依稀为我勾勒出爷爷的形象。爷爷是军人出身,几十年的戎马生活仍不改军人本色,刚正不阿,严于律己。父亲是他唯一的孩子,自奶奶去世,他一直过着不问世事的半隐居生活。

  父亲似乎不愿多提,只道明天见了面再细聊。他也没有如常离开,要留下来陪我同睡,父子俩好好聊会儿天。我立即拒绝,父亲没再多说什么,阴郁地背身离去。

  是我体察不到父亲的爱,表现得太冷淡,还是对他有先入为主的顾虑,做不到全身心地投入?我想不通,困惑之际,收到岳朝歌日记一样的短信,没有多想便问,她如何和父亲相处。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,我从岳朝歌回复的短信中得到应证。

  可父子呢?兄弟?朋友?我依然无解。

  “原野,在想什么?”父亲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,他覆住我放置在膝盖上的手,安慰我般道,“别担心,有我在,爷爷会喜欢你的。”

  “嗯。”我抽回手,点点头。

  父亲余光掠过我的手,轻叹一声:“我们还是太生疏了,不过不要紧,以后多的是时间在一起。”

  听出父亲话里的异样,我急切地问:“你要把我和妈接回身边?”

  他先点头再摇头,话到嘴边被手机铃声打断。我按捺不免激动,又掺有疑惑的情绪静静等待,一个漫长的公务电话,车子停在半山腰的独栋别墅前,他才不得不中断挂线,对我说到了。

  管家引我们穿过中式风格的庭院来到二楼,告诉我们爷爷在练字。父亲轻轻敲响房门,里面随即传来爷爷中气十足的威严声音,让我们进去。父亲推开门,同样纯中式的书房里,爷爷站在红木书桌后,手提毛笔,目视笔下宣纸,只抬手示意我们别说话。父亲带我轻轻来到书桌前一米左右的位置,不声不响安静等候。

  爷爷专注凝神写完一幅字,再退后半步审视片刻坐下,目光炯炯地看向我们。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的他精神矍铄,腰背硬朗挺直。父亲和他并不大像,但可以看出父亲身上不怒自威的气质来自于爷爷。

  在父亲的提醒下,我恭敬地喊了一声爷爷。他嗯了一声,视线自下而上打量起我,最后定于我的脸上,神情渐渐变得和蔼。

  “你妈身体还好吧,这些年,你们母子俩辛苦了。”

  只消这一句话,老人给我的陌生感,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感动和亲切感所替代。我用力点头:“很好,谢谢爷爷。”

  “爸,我打算把原野接回身边。”

  我诧异于父亲迫切的语气,更诧异他说的话,难以置信地望向他,希望他只是表达错误。父亲与我对视一眼,似乎并不打算多解释,更为斩钉截铁地对爷爷道:“爸,原野长大了,是该回到我身边了。”

  “不准!”爷爷啪地拍响桌子,起身大喝,厉声诘问父亲,“你以前答应过我什么,你不记得了吗?你和苏媛的约定,你也不记得了吗?你保证…………”爷爷骤然收住话音,不容拒绝地对我说,“原野,你先出去,我和你爸爸有些话要谈。”

 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有关父亲和母亲有约定的事。父亲之前突兀的态度转变,现在爷爷的欲言又止,刻意让我回避,我不能不想,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?

  内心的疑问像一张越撒越开,收不住的网,遏制住我思考的能力,也绊住我迈出书房的脚步。每艰难地走出一步,我被迫置身事外的无力感就多出一分。

  关闭房门前我往里看了一眼,对上爷爷警惕戒备的眼神,霎时醒悟,无论是什么事,只要他们有意隐瞒,我很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。只因为在他们眼中,我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。

  占据整面墙壁的落地窗外,天空阴霾,愁云密布。明知他们的谈话与我相关,又不被允许了解的感觉,像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没用的人,多余而可笑。父亲和爷爷的谈话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,父亲出来时脸色铁青,一言不发地送我回到他的私人别墅。

  房门一关,我停在门后,面无表情地问:“你只是打算接我回来,让妈一个人住在外地吗?”我知道我一旦开口,语气便不会像儿子对待父亲,所以回来的路上一直隐忍克制。

  父亲走进客厅,似有若无地答应一声,避重就轻地道:“我会安排最好最专业的看护照顾她。”

  “我妈不是孑然一身,她有丈夫有儿子,不需要请看护。”

  “反了你!”父亲冲到我面前,怒火中烧,“我放下工作,取消行程,全心全意陪了你几天,你不领情就算了,居然还敢顶嘴!我明白告诉你,盛原野,只要你一天跟我姓,一天还要靠我供你吃穿读书,你就没资格对我说不!”

  我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:“我没有说不,只是想不明白,你为什么不愿把妈接回来?医生难道没有对你说过,家人的陪伴呵护比任何药物更有效吗?”

  “不是我不愿意,是我们十几年前就约定好了,是她自己坚持要独自生活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…………”父亲忽而停顿,神色变得复杂,闪烁的眼光须臾又恢复锐利,强硬地转口命令道,“大人的事,小孩子不要多问。总之我已经做好决定了,你妈那边我会想办法安抚。”

  “我不是小孩子!”我上前拦住反身欲走的他,坚定不移地说,“我有权知道当年你们到底有什么约定!”

  “让开!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打你!”

  “不让!”

  他的威势,我的倔强,形成互不退让的对立局面,像是一场关乎荣誉的硬战,与身份无关,与血缘无关。

  我为母亲的爱而坚持,他却仅仅是想自私地挽回父子遗失的旧时光。母亲在他心目中不要说分量,到底有没有位置,我都开始产生怀疑了。衣服里的手机突然嗡嗡作响,我没有理会,对父亲说:“比起遵守约定,我想妈对你的感情更重要。如果你是怕麻烦,我们可以不和你同住,只要在一座城市,你能多去看看她。如果你要计算成本,我保证工作以后一定加倍奉还。”

  “盛原野,你是在讽刺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吗?不要再说了,你接电话吧,可能是你妈打来的。”父亲皱眉负手走进客厅,片刻又停下,回头警告我道,“不准乱说话!”我没作声,他再次强调一遍,看见我点头说好才罢休。

  父亲在顾虑什么,母亲的身体吗?似乎并不那么简单。

  手机铃声终止,很快又锲而不舍地大响,是岳朝歌的电话。她很早就主动将号码存进我的手机,但这是第一次打过来。

  “岳朝歌,有事吗?”

  手机那边没有回答,只有努力克制的抽泣声,细细密密,我仿佛看见她蜷曲着身子,后背战栗,将嘴唇咬得泛白…………

  如果我说,我根本不喜欢这行,你会不会让我回到学校,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?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从薛章的房间跌跌撞撞地逃回自己的房间,即便关紧房门,也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恐惧。我又失魂落魄地冲进狭窄的卫生间,跪在潮湿的地板上,眼泪夺眶而出。我不敢开灯,尽量远离墙上气窗投进的光线,抱着膝盖缩进角落,害怕光明,害怕被灼伤。

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出手机,不知道为什么会按下盛原野的号码。将手机紧贴着耳朵,我一动不动。他并没有接,可鸣长的提示音敲击鼓膜,似乎也给了我一点点静慰的韵律。我不再指尖颤抖,精疲力竭地坐到地上,头枕着冰冷的墙壁,好像什么也不会做了。唯一能受我支配的动作,是再次尝试打给盛原野。

  “岳朝歌,有事吗?”

  我一直喜欢盛原野低沉的嗓音,不徐不疾,少有情绪波动,像是永远不会泛起涟漪的湖水。我只想听听他的声音,却不想被他听见我的哭泣。我想有他声音的陪伴,不再孤单,不再害怕,但不愿听他说安慰我的话。与坚强无关,是骄傲,骄傲得不想在朋友面前露出懦弱的一面。

  咬着唇不让哭声传过去,我吸吸鼻子,发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笑声,怨声载道:“盛原野,你怎么还不来探班,我都等着急啦!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,你来吗?”

  他久久没有说话,我以为是在斟酌婉拒的措辞,安静之后他却肯定地说:“你哭了。”

  “我哪有!”下意识地强辩,我撑起底气撒泼耍赖,“你要是敢言而无信,我回去一定哭给你看!”随即我又软下口气,不给自己一喘息就流泪的可能,半刻不停地诱惑他道,“你应该没看过拍戏吧?其实挺有意思的。明天刚好有我一场戏,你来,我让你见识见识未来影后的超群演技。”

  “岳朝歌,你觉得我成熟吗?”

  他在手机那头这样问,和我的话八竿子打不着。竟像在满地凌乱的线绳中随意抽起一根,偏偏刚好是我的神经,令我一瞬集中精力,心无旁骛。

  “你比我成熟。”我从一开始熟悉他,就知道他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稳重。他一定经历过什么我从不曾经历的,“虽然你不爱说话,但我相信你比谁都懂得多。你是不想说,不想表现自己而已。可你只要一开口,我就会觉得很有道理,无条件信服。”

  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

  砰砰砰——伴随着卫生间外骤然响起的急促敲门声,我妈的尖厉嗓音更加急躁,“岳朝歌,你给我出来!把自己锁里面干什么,做错事怕我骂你吗?”

  “不跟你说了,再见。”

  匆匆挂断电话,充耳不闻我妈的吵闹声,我站在镜子前慢慢擦去眼泪,拭去恐惧,戴回没心没肺的笑脸面具。打开门,我妈盯着我的脸愣了几秒,吝啬地收回仅有的一丝怜爱,按亮卫生间的顶灯,冲我劈头盖脸责难道:“你怎么回事,和薛导聊得好好的,怎么就把人家惹不高兴了!还敢扭脸走人,你脾气见长啊!你知道薛导气成什么样吗?他让编剧立刻改剧本,要删你的戏!走,跟我走,去跟导演道歉!”

  强光里我眯了眯眼,甩开她来拉我的手,静立原地,后脊梁钻出的寒意来到嘴边变成冷冷的笑:“妈,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?薛章他对你的女儿动手动脚。你不心疼吗?你不是该生他的气,才对吗?”

  第11页 :Chapter 05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,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(2)

  “你胡说八道什么!”我妈似乎并不想帮我解答疑问,反而神经质地回头望一眼房间门,满脸写着后怕,“人家不就是碰你一下么怎么了,你是金枝玉叶碰不得啊!和删戏相比,你说哪个更重要?你要分清轻重。已经进组了又被临时删戏,这种丑事传出去,我问你,你以后还想不想拍电影了,想不想出人头地了?”

  早知道我妈走火入魔很深,没想到竟然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,想着我笑了:“妈,我也问问你,究竟是我想拍戏,想出人头地,还是你想我拍戏,你想我出人头地?”

  “有分别吗?”我妈听得大惑不解,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我,“我当然希望你大红大紫,你自己不是也很喜欢做这行。受人崇拜,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,过着丰富多彩的生活,不用窝在教室里死读书,我也从来不要求你的学习成绩拔尖,你还不知足?”

  我可真是个成功的演员,假装快乐,假装投入,骗过了所有人,包括我最亲爱的妈妈。太值得庆祝了!张开双臂抱住我妈,将脸颊轻靠她的肩头,我拼命地笑,却又有眼泪欲夺眶而出。

  我妈不明所以,挣扎着让我放开她。我不理不睬,闭上眼不准泪水流出来。再睁开,眼泪都流淌进了心里,松开我妈,我坐在床边,状似正经地问:“如果我说,我根本不喜欢这行,你会不会让我回到学校,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?”

  “不行!”我妈斩钉截铁地拒绝,“才遇到多大点事儿,就想打退堂鼓了,。妈妈这么多年费尽心血培养你,跑前跑后为你铺路,不准你就这样半途而废!让你爸看笑话,我丢不起那人!”

  仰头望着“为我无私奉献一生”的伟大妈妈,我笑着反问:“我爸在哪儿,你知道吗?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,就不丢人了吗?”

  “我怎么把你往火坑里推了,只不过让你去道个歉,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?”

  “我没错,我不去!”

  “让你去,你就去!”

  我妈蛮横地一把拉起我往门口拽,用了很大的气力,嘴里骂骂咧咧,越来越难听。我起初死活不从,直至听到我妈说,你是我生的,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。好刺耳的大实话,我顿时不再反抗,身体像冻结一般,任由她拉扯。

  对,我的命是她给的,所以我就该被她安排着走每一步,而我愿不愿意,快不快乐都不是什么大事,也都无关紧要。

  薛章房间的门敞开着,好像有十足的把握我会乖乖回来道歉。他坐在窗前的沙发里抽烟,烟雾缭绕中摆着一副作威作福、高高在上的丑恶面孔。无论我妈怎么讨好奉承,他八风不动只半睁不睁的,用他一双小眼睛紧盯我,这让我觉得反胃。

  我又开始想逃跑,被我妈死死掐住胳膊,催我赶紧道歉。我知道无路可退,将目光移至薛章稀疏的头顶,麻木地张开嘴:“薛导,是我年少无知不懂事,不明白您是在点拨我。对不起,请您原谅。”

  他盯着我,不说话。

  “薛导,希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,以后还能给我机会,点拨我。”

  他缓缓吐出嘴里的白烟,漫不经心地开口道:“有没有机会要看你明天第一场戏的表现,年轻人,我可没从你的话里听出什么诚意。”

  “有的有的。”我妈忙满脸堆笑,插话道,“我女儿吧,被我宠坏了,虽然脾气古怪点儿,但人真机灵。”

  我妈扯着我的衣袖,狠狠嗔我一眼。他们希望的乖巧伶俐,我扮就是了:“薛导,不知道明天的戏拍完之后,您方不方便给我指导指导,提点儿意见?”

  “对嘛,作为后辈就应该谦虚好学。”他起身走近我,抬起沾满烟味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明天拍完戏来找我。回去吧,好好准备明天的戏。”

  咬紧牙关,我点头:“嗯,好。”

  我妈不停说着谢谢再见,轻轻关好房间门,脸上盛开出欢天喜地卖出闺女的笑容。如果我才六岁,无知蒙昧该多好。或者二十六岁,有足够的底气和本事,对我妈说一声不。可我现在十六岁,我像个大人一样,学他们阿谀奉承,学他们衣冠楚楚,更像个身不由己的孩子,深埋躁动的逆鳞,只剩顺从和缄默。

  酒店走廊狭小阴暗,我看着我妈有些释然的模样,停下脚步,不甘心地问:“妈,你把我当什么?”

 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阴沉,也许是她终于感到内疚,我妈敛住笑容,亲昵地环住我的腰,柔声细语地说:“你当然是我的宝贝女儿啊。妈妈告诉你,这个社会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,就是放弃这个,选择那个的过程。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你要是把某些东西看得太重,会失去更多更重要的东西。你看妈妈,当初为了和你爸在一起,连家都不要了。结果呢,还不是要孤孤单单过一辈子。不过,妈有你也够了,只要你能出人头地,让妈扬眉吐气,这辈子活得就不亏。”

  我妈绝对是个天才演说家,能把她的处世哲学修饰得如披上一层美丽外衣。我没有上佳的口才,也不像盛原野懂得许多道理,只是心寒地问:“和爸在一起的那些年,你觉得吃亏了?”

  “那可不!当初为了你爸,我放弃很多东西,又陪他耗了多少青春。唉,你还小不懂,以后就会明白妈妈今天的用心良苦了。”

  我确实不懂,大概也不需要懂。我不可能像若干年前的她一样,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头也不回,义无反顾。而我想要什么,我一直不知道,我只知道,我妈想要什么。我从来都是她的提线木偶,按照她的意志,行走、微笑、心死。

  此时,好像有什么关于父亲的隐情缓缓浮现水面,呼之欲出。虽然我还猜不透是什么,但我肯定事情不简单,很可能是造成母亲患病,如今一家三口天各一方的关键因素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和岳朝歌通完电话,我整整一个下午都坐在窗前,遥望别墅大门,守着不现冬日的天,从阴晦惨淡变得更暗。岳朝歌用她的埋怨掩饰哭泣,我明白追问也是多余。她要强的性格不允许她将悲伤示人,因为她把予人欢乐当成自己的工作,责无旁贷。

  这几天我过得太累,度日如年,真想去找她。可是我不能去,父亲一句“接我回身边”,几乎摧毁了他与母亲和我,三人之间保持多年的平衡。我下定决心不对父亲妥协,他拿身份与尊严来压迫我,母亲却成了最可怜最无助的人,被丈夫忽视,唯一的儿子又无能。

  对,无能,没有比它更贴切的词汇。成绩优异如何,博览群书又如何,面对进退两难的境地,照样一筹莫展、束手无策。我是不是也要用父亲口中的“还是个孩子”,来替自己开脱,求一个心安理得?

  所以,我才会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突然问岳朝歌,我成熟吗?她的回答是肯定的,她说我懂道理,能讲出令人信服的话。她也许不知道,她的话也能一语惊醒梦中人。

  我和父亲分开太久,相处的时间又太短,我们没有机会进行一场只属于父子的、推心置腹的长谈。如果我抛开成见,敞开心扉,怀揣一颗对父亲感恩的心,好好地和他谈一谈,是不是会出现转机,他会改变主意?

  我不知道,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。酝酿好适合的情绪,斟词酌句后,我敲响父亲书房的门,里面没有回应。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,唯有等待。

  夜幕降临,我先等来的是母亲的电话,比以往早了一些。

  “原野,你…………你赶快回来!别…………别让你爸知道,一个人,对,一个人偷偷回来。”

  母亲的声音因颤抖而抽噎,时快时慢,像断了线的珠子被凌乱拼凑起来。心突地一紧,我尽量压制急切,在电话里柔声安慰:“妈,又做噩梦了吧。别在意,不过一个梦,全是假的。”

  即使靠药物帮助,母亲的睡眠仍旧不好,长期被梦魇纠缠。小时候每当她从噩梦中惊醒,总会跑到我房间将我紧紧抱在怀里,前后摇晃着,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——

  不可能,一定是我的幻觉,我有产后忧郁症,所以看到的都是幻觉…………不,不,他自己亲口承认了…………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和他住在一起…………他怎么可能那么做,肯定是一时糊涂,他爱我才和我结婚,和我生孩子,他爱我们的孩子…………

  漫漫长夜,母亲就这样抱着我喃喃自语,重复一遍又一遍。我从她怀中仰望她的脸,神情涣散,眼角泪滴滑落,沾湿了翕动的嘴唇,她舔一舔,继续无意识地呢喃,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。我小声问她怎么了,她也不回答,深陷自己错乱的精神世界。

  隔天她也总是一如既往地不记得前一晚发生过什么,说过什么。每一个字都是她的禁忌,是触发她脆弱敏感神经的导火线,我若追问,一定会被痛打。等我懂事之后,再不曾多问,我会抱着已变得孱弱瘦小的母亲,用尽可能平静温柔的低语,慢慢唤回她的意识,告诉她一场梦而已,有我在身边。

  可此刻,我的陪伴不再,不能给她安抚的拥抱,我心急如焚。母亲的声音骤然尖锐,撕扯着喉咙一般,大喊:“原野,你听我的,快回来,回到妈妈身边,妈妈保护你!你爸爸他,他是个魔鬼,他没有人性,他会毁了你的!快,回来,妈妈不能让你被他伤害!”

  “妈,你冷静一点。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,不要紧,梦是假的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我现在很好,爸爸对我也不错,你别太担心。”我故意笑出了声,试图让手机那边的她听见,安心,稳定下来。

  “不,不是梦,是真的。原野,我都亲眼看见了,我以为是幻觉,不是,不是的。你刚出生的第二天,我偷偷发现他和一个小男孩在,在…………原野你相信我,妈妈现在没有发病,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你回来,你回来我全部告诉你。听着,你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,快离开你爸爸,越远越好。”

  母亲的话逐渐超出我所能理解的范围,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掌心攥出腻汗,手机差点儿滑落,我只有更加用力地贴近耳朵:“妈,我听不懂你的意思。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?”

  “原野,你回来吧,回来吧…………”母亲泣不成声,疲惫的声音愈加微弱,像快要虚脱一样。

  我不敢再乱想,夺门而出,告诉自己要镇定,绝不能让母亲察觉我的焦虑,深呼吸沉下气说:“妈,你先给李医生打个电话,请他过去看看你。我马上订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去。相信我,我会永远陪着你,再也不离开。”

  “好!好!”手机里只余母亲的嘤咛哭声,我以为她情绪开始平静,几秒钟后,突然又传出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呐喊,“原野,你不能回来,不能回来!你回来,把你爸爸惹生气了,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。没有他,我怎么办,我怎么办?”

  脚下一顿,我错愕地愣在台阶上。短短时间,母亲前后矛盾的一番话令我彻底迷惑。她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,到底哪一句才是清醒直言,哪一句又是胡言乱语,我快要分不清楚了。只有一个念头占据心头,快回去,回到最需要我的母亲身边。

  “妈,你的话我听不懂。我求你先给李医生打电话,最迟明天上午,我一定会赶回来。”

  “不,你不要回来。”她的哭泣戛然而止,听起来像是极为冷静与理智地对我说,“原野,你是妈妈最后的希望了。妈妈现在这个样子,只有靠你才能挽留住你爸爸。妈妈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儿子,你答应妈妈,帮帮妈妈好吗?和你爸爸好好相处,听你爸爸的话,他让你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。就当是为了妈妈,行不行?如果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子,妈妈一定补偿你,全心全意地补偿你。”

  此时,好像有什么关于父亲的隐情缓缓浮现水面,呼之欲出。虽然我还猜不透是什么,但我肯定事情不简单,很可能是造成母亲患病,如今一家三口天各一方的关键因素。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,但我不允许自己再袖手旁观,必须主动寻找答案。

  “好,我答应你。妈,你早点儿休息,我明天一早再给你打电话。”

  用一个母亲求之不得的谎言,使她迅速恢复平静,出乎意料的顺利。挂断电话我转身走上楼梯,推开父亲书房的门。这里是父亲的私人别墅,除了小张和定期来打扫的工人,再没有别人来过。冥冥中的直觉告诉我,父亲的书房应该会有我想寻找的线索。

  因为经常出入他书房翻阅书籍,我对房间布局大致了解。书桌上放置的电脑没有设密码,所有的抽屉也没有上锁,只除书桌正下方的窄长抽屉,最明显不过的提示。我尝试寻找钥匙,半个小时后一无所获。使蛮力硬将抽屉打开,一定会被父亲发现,同样是我不希望的。

  盯着抽屉中央的锁孔,我恍然想起岳朝歌为炫耀她与她母亲作对时,表现得有多机智聪明,曾提起过一件事。

  她说以前她母亲常把现金藏在老式书桌正下方,上锁的抽屉里。明明是她辛苦挣来的钱,可一分都不给她自由支配。她气不过,用尽法子想偷偷打开抽屉拿钱。一次偶然,她爬进书桌洞里,竟发现抽屉底部并不是全封闭的,有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,将将能将手臂伸进去。

  父亲的书桌虽然材质精良,但也是怀旧复古的老款式。如果岳朝歌的话没错,将是我的一线契机。

  矮身钻入书桌下,抬手一摸,果然有一条足以通过前臂的缝隙。我不自觉地屏息凝神,将手一点点伸入抽屉里,凭感觉摸索。

  抽屉不大,里面没有多少东西,我只摸到一个表面光滑的本子,可能是笔记本,也可能是相册。本子不厚,很宽,寻找合适角度将它从缝里抽出来,我后背已细汗涔涔。

  一本普通的黑色相册,平铺桌上,我坐了下来,又忐忑,又好奇,又有些畏缩,怀着各种复杂又微妙的心情将它翻开。

  六格一页的相册纸全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,大多是高倍相机放大后的远距离偷拍。包括我和母亲被“发配”到的每个地方,涵盖了我十六年所有的成长历程。甚至用一系列连续的照片记录我一天的作息。

  这是父亲内敛、含蓄地对我们表达关心的方式吗?是我一直误解他了吗?可为什么都是我的单人照,连母亲的一个背影也没有出现,好像故意要将她忽略似的。

  我不断问着自己,翻到了相册最后,映入眼帘的几张照片登时令我震惊,无一例外都是在这栋别墅里的偷拍。大门、客厅、我的卧室、父亲的书房…………

  下意识地抬头四顾寻找,也许在某盏壁灯里、某幅油画后、某两本书的夹缝间就有摄像头正对着我,像一只隐于暗处的眼睛,全天无休地窥视我的一举一动。莫名恐惧袭来,我从椅子里弹起,不慎碰落相册发出一声闷响,露出半张未插入相册格的照片。

  俯身拾起,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什么!

  房间的浴室,喷水的花洒,氤氲水汽中我赤裸的后背…………

  父亲到底把我当作什么?我有一种被完全窥视的感觉,这让我很不喜欢,甚至是反感,如果作为父亲的他是用这一种方式来关心我,用这一种方式来了解我这十六年的成长,那我一点也不会动容,更不会原谅他把我和患有精神病的妈妈丢弃在另一个城市。

  本已下定决心与他进行的彻谈,此刻竟然觉得有些没有必要了,见到我他没有一句对不起,也没有对妈妈的一句抱歉,父亲前后的举动让我难以摸透。我没有自己想的或者岳朝歌认为的那么成熟懂事,相反我挺幼稚的!

  愤怒感于我胸口蔓延,气自己没用,气父亲的不尽责任和莫名其妙。想将这些照片撕碎,我又蓦地发现照片背面沾有一小块黄色斑点,刹那愣怔,片刻之前的不解瞬间转化为更汹涌更绝望的恐惧,仿佛置身晦暗无光的深海,被冰冷海水包围,身不由己,不能呼吸。

  无须更多的线索和推测,就在这一刻,困惑我已久的疑问全部解开了。而母亲当初也一定是有所发现,所以再也无法和他继续生活下去。而他们所谓的约定,大概是母亲带着我远离父亲,独自生活,由父亲按月支付固定的抚养费,直至我成人。

  没有什么产后忧郁症,没有什么父亲对我们母子的关怀,更没有未来的一家重聚,只不过是母亲精神瓦解后的自我催眠。她明白自己爱错了人,但已不能自拔。母亲并不愚蠢,至少她很明智的带着我远离了父亲。可她病得太重,爱得又太深,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之时,宁愿苦求我留在父亲身边,也要试图挽救一段早就支离破碎的婚姻。

  我已经沉入海底,陪伴我的只有黑暗、死寂,扼住我心房的只有无助、绝望。

  一秒钟也没办法在这间书房里多停留,我像一只急于脱逃的猎物,冲出华丽却如牢笼的别墅,奔入无尽的茫茫夜色…………

  第12页 :Chapter 06别怕,我带你走

  Chapter 06别怕,我带你走

  雪花缤纷,天冷得要命,我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,笨拙地奔跑在厚厚的雪地上。扑簌簌雪花曼舞的视野里,一个黑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。渐渐看清前方的那个人,的确就是盛原野。背站着的他没有穿厚外套,白茫茫中显得尤为清瘦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午夜,一场静悄悄的大雪降临。洋洋洒洒下了整整一晚,无声无息地,就将荒凉的山沟改头换面,变成银装素裹的另一个世界,掩盖贫瘠,掩盖颓芜,掩盖了黄土满坡。

  我以为如愿以偿亲眼看到大雪纷飞,会兴奋得睡不着觉,其实并没有。的确没睡觉,失眠到天亮,才得以发现雪花原来是这么低调却奢华,美妙却微小,瑰丽却朴素。

  下辈子做不成金鱼,做一朵雪花也行。静静来,舞尽妖娆,悄悄走,不留牵挂。最重要的一点,雪花没有血肉至亲,不需要为他们而活。

  期望我妈回心转意,不如期望天不要亮。清晨五点天边刚刚翻出鱼肚白,我妈敲响了我的房门,若无其事地提醒我该出发去梳化了。

  化妆师姐姐望了望镜子里的我,问是不是没睡好,气色很差。我想对来自陌生人的关心,说声谢谢,却听见她走到一旁对助手小声嘀咕,做演员的怎么一点儿职业素质也没有,明知道皮肤状况不好难上妆,还熬夜玩通宵。

  她的眼角余光瞥过来,我心虚地假装埋头打瞌睡当没听见,感觉面红耳赤,一下子再做不到串串姐说的那样,别认真,置若罔闻。早该明白,从踏进这一行的第一天起,我就注定会被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,有好必然有坏,有真也必然有假。可无论好坏真假,都不是我能决定进而改变的,全凭他们信口开河、一时口快。

  今晚我走进薛章的房间,没有人会注意;明早我走出薛章的房间,同样也没有人会注意。从头到尾,只有我一人悲戚寡欢,像个多愁善感的异类。

  一个小时过去,镜子里的我变成土得掉渣的乡村少女,大红花布的夹袄肥大臃肿,两条绑着红绳的辫子垂在胸前。化妆师姐姐倒是直夸我水灵灵的,真漂亮。

  副导演敲门进来,通知我们早上的几场戏因为下大雪取消了,等到下午天气好转再拍,让我妆别卸,随时待命。说完,他又使眼色把我单独招到一旁,面不改色地告诉我,晚上的安排不变。一切发生得像流水一样自然,稀松平常。

  转眼化妆间里,副导演和化妆师姐姐嬉笑怒骂起来,助理们闲聊着各忙各的,似乎我成了最别扭、最不自然的那个人,存在即是多余。想打声招呼出去透透气,又有人敲门进来,说有人找我,是个帅气的男孩。

  一定是盛原野!

  瞬间喜上眉梢,趁周围的人投来八卦探究的眼神前,我火速跑出化妆间。好像烦恼郁结嗖地全部散尽,时间静止所以今晚也不会到来,满满一颗心都被盛原野来看我这件大事充盈着、愉悦着。

  雪花缤纷,天冷得要命,我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,笨拙地奔跑在厚厚的雪地上。扑簌簌雪花曼舞的视野里,一个黑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。渐渐看清前方的那个人,的确就是盛原野。背站着的他没有穿厚外套,白茫茫中显得尤为清瘦。

  人近在眼前,我却好像突生胆怯,不相信自己的双眼。我不由得放慢脚步,慢到站定在距他两三米的地方。

  “盛原野。”我小心翼翼地喊出他的名字,好像稍不留神,他会像雪花似的,一碰就化。

  这一声也许太轻,他应该没听见,因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。我又稍抬音量喊出第二声,几乎同时他转过身,一眼便看见我。他似乎愣了愣,没有过来,也没有露出“久别重逢”的笑容。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戏里村姑的扮相,便故意拉扯起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,忸忸怩怩地来到他跟前。

  “有没有觉得我迎接你的方式很隆重,很有穿越感啊?”

  他的目光落在我艳红醒目的花袄子上,点点头。我问他一个人来的,他点点头。我问外套什么都没带,他点点头。我问交通不便,今天不走吧,他还是点点头。

  以前的盛原野虽然沉默寡言,但他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,听我说话,给我反应的时候,一般都会看着我的眼睛。可今天的他一点儿也不一样,面带倦容,眼神黯淡,好像注意力不集中又心不在焉,又好像被压迫得力不从心,还好像疲惫不堪快要晕倒,总之有问题,他一定有什么事发生。

  “盛原野,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”我谨慎地问。

  他没有否认,轻嗯了一声。

  “能不能告诉我?”

  默了会儿,他摇头。

  “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?”我忙问。几个月来一直是盛原野给予我无私的帮助,现在轮到我为朋友尽一份力。

  “岳朝歌,我可以在这里打扰你几天吗?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带些喑哑,像很久没说过话。

  “好好好!打扰多久都欢迎!”我一个劲点头,大胆地拉起他冰冷的手,“走走走,我先帮你找件保暖的衣服。”

  岳朝歌,今天过去以后,是不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样的人,你都会继续和我做朋友?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岳朝歌找来的衣服,是与她身上那件样式类似的藏青色男式棉袄,被她得意地高高举起,献宝般对我说:“你看,这是和我演对手戏演员的服装,戏里他可是我的初恋情人哦!快穿上,穿上给我看看!”

  我并不在意衣服的来历,但她的说辞着实令人手足无措,接,或者不接,一样为难。仅仅是为难,我却奇迹般产生将一切抛诸脑后的释然,松弛下来。在客车站里坐了整晚,天亮赶第一班车来这里找她,我知道遵从自己直觉的选择是正确的。

  岳朝歌的感染力太强,她总有办法应付一个被她定义为无趣的男生。她的办法通常并不高明,甚至有点儿幼稚,但对我足够有效,如对症开出的一剂良药,非但不苦,还如她的笑容般,掬满似蜜甜意。

  我拒绝不了,向来如此。

  棉袄上是对襟盘扣,我手指冻得僵硬,系扣动作迟缓。岳朝歌像性急看不下去,迈步走近,从我指间夺下扣子,埋首专心地替我一一系好,嘴里埋怨着,怎么那么笨。

  她矮我半个头,发间有我熟悉的香气。见碎雪飘落在她黑发上,我不禁抬手欲将它们拂去。未触及发丝又滞住,踌躇片刻,握拳收回。有些萌动的情绪必须克制,我告诫自己。

  刚才转身看见漫天飞雪中一抹艳红时,我就已经失神了。岳朝歌像一朵顶逆严寒、独自傲然怒放的花,热情旺盛,生命力澎湃,闪烁着耀眼光芒。美好神圣,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守护这样的她的冲动,做不到永远,做一秒也好。

  “岳朝歌,待会儿我们去打雪仗堆雪人吧。”

  她愣怔,抬头看我,明明眼眸里充满期待,却摇摇头:“你累了,需要休息。改天吧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

  没有。有她的时间是我的奢侈易碎品,可能随时会被打碎,再也拼凑不回原样。

  “没事,我不累。答应过你的事,我必须说话算话。”她将最后一粒扣子系好,我退步拉开距离,端正挺直地站在她面前,接受她的洗礼,“谢谢你,岳朝歌。”

  “哎呀,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,你帮了我那么多。”她眼瞳发亮,灿若星子,快速打量我后反而害羞地低下头,声如蚊吟,“咱们俩别客套来客套去的,好难受啊!”

  “嗯,好。”

  “快看!”她倏地抬手指向天空,兴奋地放声大叫,“天快晴了,太阳要出来啦!盛原野你肯定是我的福星!你一来,太阳也跟着出来啦,我的愿望也快实现了!走吧!”

 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,仰望天际。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已温柔成翩翩细雪,阴沉滚云裂开条缝隙,一道熹光穿透而出,相信阳光很快便会普照大地。

  岳朝歌露出她标志性的笑,迎着璀璨雪花,朝我递来她的手,身后是划破灰暗长空的红日初现。我知道,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眼前这一幕,一身红袄,长长辫子的岳朝歌已烙印进我心底最深处,不褪色,不磨灭。

  这一座山间村落,因为有了岳朝歌,变成我们尽情游戏的乐园。

  我陪她堆出难看的雪人,她不满意假装生气,抓起冰冷的雪块塞进我的脖子里。她大大咧咧地平躺在雪地上,命令我用积雪将她掩埋,她说希望将三个字刻在自己的墓碑上——“大自在”。这是她最早认识的三个字,来自于她父亲的教授。还没来得及懂得它的意思,父亲已离她远去。

  “盛原野,你读过那么多书,一定知道‘大自在’是什么意思,能解释一下吗?”我们盘腿对坐在结冰的河面上,脸颊鼻尖冻得通红的岳朝歌,不断来回搓着手心哈气,认真又好奇地发问。

  大自在,笔画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,而往往最简单的最难做到。我想了想,对她说:“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,自给自足,自娱自乐,心离烦恼。”

  “果然是理想,好难做到!”她沮丧地撇撇嘴,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滑动到我身旁,径自轻枕我的肩膀,幽幽开口,“盛原野,今天过去以后,是不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样的人,你都会继续和我做朋友?”

  岳朝歌声调忧伤,宛如吟唱一首切切哀歌,和平时的她大相径庭。我不解地低头寻找她那从不隐瞒情绪的眼睛。可她似乎预感到我的意图,将整张脸埋到我的后方,慌张地嚷嚷道:“不要看,不要看,冻得流鼻涕了,你先回答我呀!”

  “岳朝歌,今天过去以后,是不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样的人,你都会继续和我做朋友?”一字不差,我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。

  是的,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才对。我有一个不够完整的父亲,一个为爱失去理智的母亲。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讲,我只是他们各自的某种工具而已。我没权利选择,从出生开始身上就流着他们的血液,以后大概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,阴暗扭曲,永远见不得光。

  “当然会啦!”岳朝歌扭过头直视我,斩钉截铁地说。

  “我也会!”我说。

  我点点头,十指交扣,将他的手拼命握紧。全世界我只剩他一个人了,不能松!盛原野投给我一个坚定的对视,用更大的力道回握我的手,带我跑出酒店。

  ——by 岳朝歌

  一切发生得太快,记忆像脱了节,断了片,我只记得零星片段。

  走进薛章的房间,他的样子龌龊下流,像一只饿急了的狼凶猛地扑向我。我用力挣扎呐喊,耳边只有他狂妄的大笑…………然后,他一动不动地半悬在床边,睁着眼睛,大张着嘴巴,一片刺目的鲜红开在他侧腰。而我就站在他面前,直勾勾地望着他,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…………

  他为什么不动了,为什么没有像野兽一样冲过来抓我?是,是死了吗?

  红色逐渐在薛章腰间晕开,我嗅到空气中弥漫出的淡淡甜腥味,想大叫却害怕吵醒他,下意识地捂嘴。举起手,一把染血的水果刀赫然入目,像是直刺进我的眼睛。我试图扔掉水果刀,反而不听使唤地越握越紧,双手剧烈颤抖,指节泛白。

  咚!

  突如其来的沉闷响声,吓得我整个人抽动一下,水果刀终于从手里掉了出来。我一抬头,发现薛章掉下了床,他瞪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,凶猛得像要索我的命一样。

  忙扭头避开他恫吓人心的眼睛,我害怕,真的很害怕,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。

  狭长的酒店走廊,摔了无数跤,身子软得爬不起来,好像站起来都变成了最困难的事。我不得不全神贯注才勉强控制自己的身体,攀着墙壁咬牙站起,又接着奔跑,摔倒,再奔跑…………

  每个房间都长得一样,我想我把大脑摔碎了,神志识涣散地找不到自己的房间。也不知道怎么就在一扇门前站定,而且我没有理由,没有犹疑,很笃定这是盛原野的房间。

 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,我抱紧双臂回头,幽深阴暗的走廊那一端,似乎真的有个沾满鲜血的人影朝我走来。双腿一软,我跪趴在门边,剧烈抖动的手轻轻敲响房门。不敢用力弄出太大声音,仿佛那人影正四处寻觅我的踪影,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被他察觉,然后立刻出现在我面前。

  不过短暂等待度秒如年,门一打开,我便失去依靠顺着倒了下去,应该会很疼,却没有任何感觉。再下一秒,盛原野已把我拉起抱在怀中,神情焦急,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。紧盯着他的嘴唇,我非常非常用心去听,才终是隐约听清他的话。他问我,岳朝歌,你怎么了?

  我怎么了…………我怎么了…………胸口的鲜血,手里的水果刀,不会动的薛章!

  “盛原野,我杀人了!”我哑声喊出这句话,眼泪夺眶而出,一把掐住他的胳膊,“我把导演杀了,我是杀人凶手!我会不会被警察抓走,会不会坐牢?可我是被我妈逼的,我没有办法!我好害怕,我不要坐牢。怎么办?怎么办?盛原野,你带我走,带我走,好不好?”

 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,有没有语无伦次,有没有颠三倒四,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。好在,他好像没大吃一惊,也没被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坏,只是眉头紧锁,面色凝重,一言不发地脱下自己的黑色套头毛衣,穿在我身上。如一具神散魂离的肉身,我恍恍惚惚地跟他走进卫生间,来到洗面台前。

  第13页 :Chapter 06别怕,我带你走(2)

  镜子里的我面如死灰,长发凌乱,惊恐地睁大眼睛,身体不停战栗,狼狈得像刚从冰冷的河里打捞上来一样,惊魂未定。

  “岳朝歌,看着我,闭上眼。”盛原野语气如常,淡淡指示道。

  大脑早就空白一片,我听话照做。木然望向他无波无澜的黑瞳,接着闭上眼。听见流水声,感觉到他拉起我的手,揉搓着帮我清洗每个指节缝隙。刺骨寒凉的水一激,我瞬间回神,明白自己的双手沾了什么,不自禁地睁开眼去看。

  “不准看!”

  盛原野低吼喝止,我一个激灵又用力闭上眼。洗完手,他命令我待在房间不准出去,独自出门。我缩在沙发里抱紧双臂,浑浑噩噩等了不知多久,他终于回来,牵着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对我说:“我带你走。”

  我点点头,十指交扣,将他的手拼命握紧。全世界我只剩他一个人了,不能松!盛原野投给我一个坚定的对视,用更大的力道回握我的手,带我跑出酒店。

  呼啸北风夹带雪花嚣张肆虐,衣着单薄的我们顶着风雪前行,步履沉重拖曳。狂风大雪好像故意要强行阻拦,我们每前行一米,就更猖狂作祟一分。即使盛原野半搂着我,用他单薄的身体帮我挡风遮雪,我仍冷得牙齿打战。埋头定睛在自己的双脚上,一步接着一步踏入深雪,却麻木得毫无知觉。

  突然,前方两束强光射来,我眯着眼睛望去,艰难看清是一辆SUV。车子发出尖锐的刹车声,停在我们前方几米处。

  一定是警察来抓我了!我下意识地躲到盛原野的身后,想催他快跑,一张嘴寒风倒灌进来,我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  盛原野将我护牢,侧身低头在我耳边说道:“别怕,好像是串串姐。”

  我从他身后探出眼睛,在车前灯的照射下,有人正含胸走来…………果然是串串姐!她看到我和盛原野,吃惊道:“下这么大雪,你们出来干什么?”

  “串串姐,我——”

  “我们要…………要离家出走。”盛原野打断我,对串串姐说,“阿姨为了让朝歌出人头地不惜一切,我们没有办法,只有偷偷逃跑。”

  我不明白盛原野为什么对串串姐讲些半真半假的话,也没有气力去想。串串姐怀疑地皱起眉,朝我看过来。我下意识地用力点头,即使不懂盛原野的用意,但我无条件信任他。

  串串姐深锁眉头,沉默地凝视我们,像要用她的严肃迫使我们坦白。盛原野微微一偏挡住我的视线,一个人面对串串姐。时间仿佛静止,我蜷着身子贴紧盛原野的后背,从没有比此刻更觉得他的肩膀很宽,值得依靠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忽然听见串串姐说话,语气急促。

  “快,上车!管铭渊送你们去B市。”

  “谢谢!”

  “谢谢你,串串姐。”

  盛原野的声音刚落,我忙感激地道谢。与串串姐擦身而过,看见她眼里的疼惜和怜悯,眼泪差点儿又流下来。她忽而伸手拉住我,亟亟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套在我身上,一句话也没有讲。再多说什么,也无法表达我对串串姐的感谢,我只能吞下泪水,尽全力对她微笑。

  这个时候,我很不好,但我记得串串姐的话。走一条无人能踏足的路,再多坎坷,再多荆棘,也是我的选择,不求同情,不求宽慰,无怨无悔。

  我和盛原野上了管铭渊的SUV,串串姐站在车外和他低声交代了几句,便催他开车。片场里,我和管大影帝没说过一句话,他年纪不大,但地位太高,所有人都忌惮他几分。他沉默不语地开着车,没有回头看我们,也没有和我们说话。只是在上高速前,问我们去哪儿,盛原野不加迟疑地说,火车站。之后,他提高了车速,继续保持缄默,像车里没有别人似的。

  临下车,管大影帝又叫住盛原野,像串串姐一样,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了盛原野,还把钱包里的所有现金给了我们。串串姐说她和管大影帝有不共戴天之仇,可能是真的,可我觉得他们是同样善良的一类人。

  不管哪里,不管多晚,火车站永远是一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。

  广场上或坐或躺,到处是人。抱着行李睡下的,三五成群闲聊打牌的,捧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大口开吃的,热闹得像夜市。人气旺,风停了,雪也止了,好像也没那么冷了。

  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,还有盛原野在身边,我仍紧握他的手,却不再那么害怕。

  “春节快到了。”盛原野仿佛轻声叹息般道。

  怪不得人多,原来到了每年一度与家人团聚的日子。同身在火车站,他们赶着回家,我们忙于逃亡。他们等待后踏上喜悦的归途,而我们不知要去向何方…………

  “盛原野,我们去哪儿?我…………我不想回家。”我不由得挽住他的胳膊,哀伤望向他。他这么孝顺,一定会回去陪他妈妈过年。我已经没有家了,也许从现在开始要一个人流浪。原来到最后,依然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,自生自灭。

  “你说去哪儿,就去哪儿。”他摇头,肯定地说。

  “真的吗?”完全超出我意料的回答,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忍住问他为什么的冲动,将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告诉他,“我们去最南边吧,我外公外婆的家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盛原野没再多问,我们手牵手即将去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。他不肯回家的原因我绝不会问,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,唯有彼此,互相依靠。

  从今以后,岳朝歌继续行走光明,由我来抵挡所有黑暗。

  ——by 盛原野

  排了一整晚的队,手握两张临客站票,我和岳朝歌登上南下的绿皮火车。早料到春运人满为患,我们被挤到厕所附近,才勉强找到容身之地,一块足够我们屈膝依偎而坐的角落。

  伴随嘶长的鸣笛声,火车缓缓启动驶离站台,岳朝歌一直紧绷的神经终得到暂时松弛,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去了。四周的旅客们格外兴奋,倦容也掩不住激动的还乡之情,天南地北地聊着各自美丽的家乡和久未见的亲人。我很自然地用手轻轻捂住岳朝歌的耳朵,她太累,需要休息。经历了昨夜噩梦般的一切之后,能入睡对她来说,已变成上天珍贵的恩赐。

  即使如此,她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。

  岳朝歌的双手白皙纤细,掌心单薄,没什么肉。儿时母亲曾一边摩挲我的手,一边凄切地说,手心薄的人福薄,一辈子的劳碌命。我从来不信这些,但此刻握着岳朝歌瘦小的右手,我倒希望她有一双能给她带去福气的手,永保她安康。

  世事无常,我怎么也没想到,白天里一袭火红、盛放如花的岳朝歌,夜晚竟然带着另一种触目惊心的红色出现在我面前,震慑我的视线,撞击我的心灵。

  她倒在我房间门口,双手和胸前沾满鲜血,瞪大的眼睛空洞无光,全无神采可言,像是刚刚从地狱死里逃生的幸存者。

  比起发生的意外,我更担心受到伤害的人是她。如果岳朝歌出事,我会自责,会恨自己,没有锲而不舍追问她白天的异常,一手造成如今万劫不复的境地。所幸,她用最激烈的方法保护了自己,从她说“带我走”的那一刻起,我就决定竭尽我所能保护她,为她生,为她死。

  我内心甚至生出自私阴暗的欣慰感。一夜之间岳朝歌变成了我的同类,在她面前,我不必再为自己身体里流着肮脏的血液而自卑,不必再为唯一属于我的友谊走向灭亡而感到如履薄冰。我们像一对来自不同方向,却命运相似的旅人巧遇,结伴而行,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一段未知又艰辛的流浪,从此远离世界温暖的中心,游走在宇宙的荒凉边缘…………

  “喂,你们俩够叛逆的啊!”

  和我说话的人缩在另一个角落,是个三十岁上下的背包客。像是习惯于糟糕的乘车环境,他闲适地靠在背包上望着我们,兴味盎然。

  “我年轻的时候胆子可没你们大,想当年,我还是个连作业都不敢抄的乖孩子。我说年轻人,私奔没有你们想象的浪漫,早点儿回家吧,省得家里人担心。”

  家里人担心?也许有吧。我暗自发笑,没有作声。太多数人喜欢就眼前所见发表言论,无非想找个闲聊的谈资,打发无聊单调的旅途时间。

  “大叔…………”岳朝歌不知何时醒来,直起腰,“你当背包客,难道不怕家里人担心?”

  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,不以为然地说:“我一个成年人,有什么好担心。况且我是在旅行,你们在犯错,懂吗?”

  “才不是!”岳朝歌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,口气不善地回嘴道,“请问,我和我哥回老家过年,错在哪里?”

  “你们是兄妹?”岳朝歌的咄咄逼人让他有些难堪,目光游走在我们之间,诧异地问。

  岳朝歌故意和我头挨着头,挑衅般反问:“怎么,不像吗?”

  “呃,像,像…………”他含混附和,尴尬地挪开视线,很快又转看向我们,将信将疑地问,“你们单独出门,还挤火车,父母放心吗?为什么不坐飞机?”

  “因为我们家境不好,很穷啊!大叔,你这么关心我们,不如捐点儿钱给我们吧?奉献爱心,人人有责。”岳朝歌说着大方地向他伸出一只手。

  他可能以为遇到靠博取同情骗钱的乞丐,唯恐避之不及,面带酱色挤出角落,头也不回。

  敏感的岳朝歌仍存怒气,不满地小声抱怨道:“我最讨厌自以为是、倚老卖老的大人,什么也不知道,就开始说教。年纪大,真的不代表心智成熟。盛原野,为什么国家要规定合法的结婚年龄,不颁布一条法律,规定只有成熟的大人才可以结婚生小孩呢?为什么不成熟又不负责任的大人要生孩子呢?”

  她眸中的失望和伤悲直落进我眼底,仿若叩着我的心房诉说,如果这条法律存在,她就可以不用来到这个世界,该有多好。

  该如何安慰她,我没了头绪。至少,她的降临曾是父母爱的收获,而我呢?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,我根本不应该降临人世。或者早在母亲爱上父亲前,错误已经一发不可收拾。

  摇摇晃晃的火车车厢里,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依偎坐着,质疑他们至亲为人父母的资格,是否才是悲哀至极、讽刺至极的一件事?

  “你恨你母亲吗?”我问她。

  她垂眸默然很久,下唇咬得发白,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:“不恨,恨不起来。要是我能不管不顾地专心恨她,我也没那么难过了。”

  是的,我们难过不在于受到多么大的委屈,而是我们想恨又恨不起来的痛楚。一个曾经最亲切的称呼,一个曾经我们最爱的人,要怎么去恨她,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。而我只能用一个宽容的回答,安慰岳朝歌。

  “也许因为,他们生下我们的时候,并不知道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吧。”

  她怔住了,眼中渐渐噙起泪水却没有落下来,轻轻点头,又更深地偎进我的胸膛,缓缓闭上双眼…………

  旅途漫长,火车翻山越岭,跨江过河路过一个又一个仓促的风景,停靠大大小小的站台,从寒冷的北方驶入温暖有风的南方,如同车轮与铁轨演奏的一曲四季更迭的交响乐。靠近车厢门,我和岳朝歌就在乐曲暂停的时段,不断目送各色旅客上车下车,脚步匆匆,归心似箭。

  其中不免有父母女儿一家人的和乐身影,每逢他们从我们面前经过,岳朝歌便不自觉地埋下头,仿佛不敢让自己的视线去触碰别人的幸福,会相形见绌,会疯狂嫉妒。

  当她又一次扭头藏于我身后时,我摊开她的掌心,细细写下一个汉字。她觉得痒,手往后一缩,好奇地问我写的是什么。

  “‘皴’,雨点皴的皴。”我拉回她的手再写一遍,说,“那天你告诉我这种国画技法之后,我特意查了查。想告诉你,一直没有机会。”

  “我都从来没有查过,你为什么会查?”她更为不解地问。

  我摇摇头:“不知道,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一种习惯吧。”长久过着东奔西走、不安稳的生活,我对“不确定”充满天生的恐惧,习惯于借助书籍为每一个“不确定”寻找答案。如果不经历那么多,或许谨慎的我,也不会走上今天这条真正意义上“不确定”的路。

  “盛原野,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爸爸了。”岳朝歌惆怅地叹了口气,靠上规律摇摆的车厢壁,随它一同轻晃着身子,“见不到他也好,见到了,他会对我失望的。他怎么会生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女。我是个坏人,一个杀——”

  “岳朝歌!”我扬声阻止她的自我谴责,强行掰正她的肩膀与我面对面,坚定不移地对她说,“你唯一的错是没有早点告诉我真相,选择独自一人去面对。你忘记了我们是朋友这件事。”

  她一瞬发愣后泪水浸湿眼眶,一头扎进我怀里,哽咽地不停重复:“我以后再也不会忘了,再也不会忘了!”

  之后,我们不曾再说过一句话,彼此紧握的手也不曾松开,努力给对方一点儿温暖和勇气,照亮心房的温暖,迎接未来的勇气。

  三十二小时的旅程随火车迎着夕阳余晖,慢速驶进终点站宣告结束,我们最后走下列车融入人流。即将走到拥堵的出站口,岳朝歌猛地拽紧我,惊恐地望向前方某处,半张着嘴说不出话。

 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,出站口有三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正向途经的旅客询问什么,而被拦下的旅客就是那个和我们搭过话的背包客。他说着话,朝我们这里指过来。来不及带岳朝歌躲进人群,只听他大叫一声“是他们”!

  “快跑!”

  “站住!”

  我拉起已惊慌失措的岳朝歌转身朝相反方向奔跑,她心力交瘁早已体力透支,不断被路人撞得踉跄不已,险些摔倒。眼看距离站台边缘不过一步之遥,岳朝歌一个重心不稳,狠狠栽倒在地,匍匐着大口喘气。我跳下站台,转身伸手去抱她,被她用尽力气绝情推开。我惊愕地不明白她想干什么,只见一动不动的她抬头含泪望着我,虚弱地说:“我跑不动了,你走吧。”

  “不行!”

  紧紧握住她的手,我发过誓要好好保护她,绝不反悔,绝不放弃。她挣脱不开,想说什么,她的母亲突然挤出围观的人群,冲过来抱住她,漫天哀号:“朝歌,你可不能再做傻事了,跟妈回去,跟妈回去…………”

  她仿佛并未感知到她母亲的出现,目不转睛地凝视我,眼角在滑落一滴泪水后,给了我一个就此诀别的眼神。

  不,我不允许她这样!

  俯身贴近她的耳畔,我低声告诉她:“不要忘了我们是朋友。”说完松开她的手,翻身攀上站台,走到追来的警察面前,以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镇定,对他们说:“人是我杀的,我跟你们走。”

  “不!盛原野,不要!”

  身后响起岳朝歌痛哭的失声大喊,我告诫自己不能回头,宁愿麻木地面对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,也不能再多看岳朝歌一眼。站台外,天边那一片晚霞彤彤正艳,明日必将是无风无雨的晴朗好天气,一切将会尘埃落定,归于安宁。

  从今以后,岳朝歌继续行走光明,由我来抵挡所有黑暗。

声明:
本站部分内容转载于互联网,转载文章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。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,请与本网联系,我们将及时更正、删除,谢谢。